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---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,不得用作商业用途;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风月琵琶录 作者:宝鸾 文案 最误人心是风月。 愁也愁,恨也恨,茫茫渺渺,虚虚幻幻。 书生与狐鬼。 浪子与歌伎。 将军与发妻。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顾行谦,云律,阮小筠,鸿儿,云琰,齐统,李云麝 ┃ 配角:凤起,慕红,怜九,施月乔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前尘   长安西北处耸一出云峰,山势迤逦走蛇。云山森森,古寺钟鸣。驿站梨残,细雨落纷纷。顾四独牵一匹瘦马出驿站,过关桥,踏凄风苦雨而去。桥外梅枝已枯,绿柳新发。马儿冒雨驮负沉沉的行囊,涉过一路泥泞险阻,听得它蹄声倦。一人一马行至山脚古渡处,十里苇滩深深,烟雨茫茫,惟见白鹭惊飞。古渡口的半截断木桩上系着一叶小舟,船身朽烂生绿藓,半沉寒水中。   顾四投宿山中天宁寺,解下佩剑,与小沙弥寻地系了马。   次日,二人相伴出门,路见两个翠衫婢女正在那渡口焚化字纸。邪风吹出一页,一页是“悔”字,满纸新墨晕染,落笔纷乱无常,渐渐融消殆尽化烟灭。又从枯梅后负手步出一个小僮,身骨婉媚,细腰束葛,佩一块竹青玉牌子,下系缃色丝绦,八宝琉璃收尾。   小僮见那顾四生就端秀仪容、颀长身段,青衫磊落,剑气如人,风采容止最是一等,应是个方正温雅之士,就朝他先行一礼,道:“府上今日饯送花神。路上若有冲撞,二位莫要见怪。”   顾四心中暗自称奇,拱手追问:“不知哪家府上?”   “京中云家。”   那小沙弥先拍手贺道:“顾四先生,竟有这等巧事!这可不是故人吗?”   “说来确是有过一个顾家,与我府上最投缘。云顾两家结定过一双玉符。只恨奸佞当道,圣朝变乱,转眼已是三十多年了。霍雩不敢失礼,只是,先生既言称故人,可有什么凭证?”   顾四扬手,抖出一把系着红穗子的白玉小梳。   却说这京中云家,先祖美谥忠武,有开国镇边之功。两代娶得宗室女,子弟大多袭官朝中,交结世族,广置田产,通得四海商帮。   云公讳远信,字宗昭,少喜游历,结交人物,其后弃笔从戎,乘风破浪,为威震夷狄之彪悍虎将。壮年时,云公奉命远赴边关极北之地督战。时值大雪封城,他与守城将士身受寒湿之苦,煎熬数月之久,自此落下病根,老后时感头痛身重、筋骨乏力,咳喘不休,半身以下如沉冰里、如埋雪中。自今年初蒙受圣恩致仕以来,云公赋闲在家,卧病静养。   云公有两兄弟,一长姐。长姐远嫁。二弟云远仁,字留曦。三弟云远儒,字明甫,任职礼部,如今遍阅卷宗、遣人打探,终于探清了顾四的底细。这顾四先生本名顾言,字行谦,家中排第四。他祖籍晋陵,少年得中进士,累迁长史,在广陵任职四年后即于去年初秋自请归乡,为寡母顾丁氏服丧。他现今是晋陵城中崇文书院的一名教书先生,乡人莫不称其才德,算得不丢天子门生的头脸。   云府筑在白云坡上,背倚数山。百间楼馆厅堂顺其山势层叠杂建。朱漆正门一开即见一片荷池,左右沁泉廊通向鹿鸣厅。东起烟画轩、玉芝堂,西卧枕峦阁、观月楼。凉亭药栏散布其中,廊桥相通,花、径深深。飞红滴翠,石怪水清。   一日闲午时分,小僮霍雩等仆从领顾四先生进了云府,过了正厅,穿过偏堂,转过几道游廊,请他在凤鸣台歇脚。凤鸣台高筑于梧桐林间,取“凤栖梧桐,清声玉碎”之意。新翠叠影,鸟雀啁啾。   霍雩等人用一只径约一尺二的水墨玛瑙碟子奉上了些鲜果细点。有岭南的龙眼荔枝,西域的葡萄石榴,有富春茶社的牡丹卷、白梅酥和山茶饼子,凡此类等,无所不具。顾四谢过,拣着两三样尝一尝,随后便枕梧声雀鸣而眠。许是舟车劳顿,人已疲极,这一晌竟然无梦。   待得他小睡初起,已是暮色四合,一轮残阳沉沉欲坠。他随霍雩下了凤鸣台,转过几弯流水,几壁山石,出一小拱门,在依稀竹影中方得见漱石居。   漱石居是前年专为云公养病而造的一处居所。顾四稍一抬眼,心忖这门楼上的“漱石”二字,狂草若风,不输气骨,正合云公闲散心境。他已是个卸去官职的白首老翁,想必倦于宦海沉浮、战场拼杀,惟求养老而已。庭内有山有水,杂植花木,散养着五六仙鹤,或卧或立,或振翅水畔,或踱步松下。花枝叶影间有一扫地老仆和一灰衫药童正在谈笑。一老一少见有来客,便拱一拱手,退在一旁。   小僮霍雩躬身请进顾四,设座奉茶,点灯相照,引与云公相见。灯座作灵鹤衔芝之态,烛火跃动在鹤目间。漱石居内尤为清雅简素,无非列着两架书,供着一盘黄佛手,置放了几盆兰草而已。云公榻侧架着一炉黑红的火炭,放下一道纱帘,又设一洒金素色屏风相隔。屏风灯影朦胧中,顾四不见其人,惟闻其声,重浊嘶哑,间或微咳,尚存朝臣家主之威仪,但已是十分苍老了。   霍雩拱立在侧,悉听吩咐,把顾四那半副玉符递去帘内。   世上惟剩云公一人心知这玉符分阴阳,顾家执阴,云家执阳,榫卯机关开合,一双姻缘符便可合二为一。云公强打八分精神,双手稳稳地接过阴符,睁大了昏花老眼,对光把它端详摩挲一番。此符长仅二寸余,形如新月,玉色白如凝脂,可惜似曾被人摔过,有三道裂纹贯穿头尾,之后又用金漆填补好了。他从枕下悄悄摸出一副系着蓝穗子的阳符。阳符固是他贴身所藏之物。姻缘阴阳二符相合,天造地设,恰成一对。   云公枯手一颤,两行热泪滚落在怀,眉眼皱成一团,把一对姻缘符轻轻按在心口,仰头无声地哭道:“三十二年了……”   三十二年了,前尘往事,已不可追;半生羁绊,情如梦碎。蓦地一阵悲恸,心如刀割,肝肠寸断,真真是天崩地裂、无可回头。千般愁、万种恨齐齐涌上心头,势如奔马惊雷,猛不可当,化作一口殷红的血喷将出来,飞溅上了屏风。   霍雩大惊失色,急呼来人。外头那药童闻声疾奔进门,险被一道门槛绊倒,连忙献上人参三宝丹来应急,又飞也似的出门去城南莲花观请梁丘大夫去了。   那顾四见状亦是震惊非常,身子一僵,心中大叫不好不好,正不知如何收拾这祸事时,却闻云公喘着气道:“不必吃它,不必吃它!我病在心不在身,岂是人参三宝丹能治的?再说,我久病缠身,胸中血已成瘀,方才吐出这口血才舒服些。雩儿,来吧,快快扶我这老头子起来,快快把这屏风撤去。我这一张难看的老脸,何惧见故人呢?”   屏风撤走,帐中探出一位老人家,面色青白憔悴,颌下苍须欲飞,泪湿绸衫,孱弱可怜,其悲戚沧桑之态,一言难尽。   顾四当即又是一惊,连忙起身施礼。   云公见那儒生的一双星目像极了他母亲丁氏,不由把一双姻缘符握得更紧,缓缓开口问道:“先生,先生是如何得此符呢?”   “晚辈赴京交还玉符,正为达成家母遗愿,勾去这三十多年的债。这还债还的是什么债,她从未说过。小子不肖,大胆一猜,应是我顾家曾蒙您府上照拂吧。”   云公见他不明就里,亦不知符分阴阳,更是苦笑不已,口中喃喃道:“是我亏欠你们顾家……霭秋,她还是恨我……”话里有话,欲说还休。   适逢门外雷声大作,风雨忽来,一道闪电映得满室雪白、鬼气森森。   那药童打伞请来了梁丘大夫。这梁老大夫乃是前朝针药博士梁恒之后。梁丘医术奇,脾气怪,出诊不计诊金,救人不计得失。传说他少年时神游海上仙山,与仙人同饮甘醴,同啖龙髓凤胆,每得仙方而醒。他前几年寻仙问药,云游四方,入了道家,在广陵的净因观收了个女弟子,此狂放之举尤为世俗所讽。更有名家揶揄他是山野村夫,用药奇险,针法蛮横,枉担了虚名。梁老大夫闻之不怒反喜,乃自号野夫。   梁老大夫瘦瘦小小,貌奇如猿,高鼻子下有两撇八字黑须。他携一黄漆香樟木药箱而来,衣衫尚湿,鞋底沾泥,也顾不上许多,速速坐下为云公号脉,尚不足五十动,便伤心道:“唉,宗昭!你脉虚如线,细弱无力,怕是近来忧虑过甚,耗费了许多心血精神啊。”云公无奈道:“野夫,你养生有道,童颜不老,而我到了这知天命的年纪,却仍为尘事所羁绊,实在可笑。若非我夫人要求,我也不会造这漱石居来养病。我如今缠绵病榻,壮心早已不再,权做半个隐士了。”   在小僮霍雩的搀扶下,云公坐正身子,转而对顾四说道:“后生,你可知前朝有一号人物,叫柳承元,字释之。此人少年放浪,纵情风月。自李氏建新,他隐居不仕,渔樵为计,百岁而终。有山人传说他每骑青鹿游于东南二山,得芝草而归,故呼他为青鹿道人。青鹿道人得道羽化后司一仙谱,名《风月情录》。其为名录,共上下两卷,往下各分十章。个中增删补替、挂号销账,无非勾去风情月债、斩却情根孽缘、了断痴魂怨鬼而已。”   “这……晚辈不解。”   云公阖眼,又长长叹道:“最误人心是风月。愁也愁,恨也恨,茫茫渺渺,虚虚幻幻。”   顾四听他话里这般凄凉,似有无限深意,纵使自己满腹狐疑,也不便多加追问。   此时恰有两仆提灯打帘,送进三叔云远儒和一个少年郎。在风雨灯影摇曳中,那少年一袭蓝袍,头簪一支青玉一滴油,形容秀美,举止文弱不胜。少年向顾四从容揖道:“老父身体违和,不甚适意,不便长久见客。小儿与三叔特来安排人事。先生且随我来,家里虽小,有一处别苑倒是住得。”   顾四辞道:“故交重逢,自然快意。不过,玉符既已奉还,顾四也该回寺中读经了。”   一时上下讶然,惟三叔出而大笑:“天色、欲晚,雨势渐大,山路泥泞不便,先生何不暂且留宿?家奉祖训,不惯豪奢过分,尽数从俭罢了。”   顾四再三推辞不过,惟恐却之不恭,便拜别云公,打着伞与他们一行人穿水榭,度游廊,往湖畔兰筑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= =重新开坑。 ☆、鬼市   雨势滂沱,连绵不绝,过了数日才放晴。家仆们照云公所嘱,为顾四一一置办许多,又牵回了那匹马,送还他存在寺中的行囊,请人长住。顾四不便推让。   有一家仆一时好事,与行谦闲话府中人物。大儿为平夫人所出,怜其早夭。平夫人既殁,云公得乔夫人,膝下育有二子。当日与叔父接待顾四的就是老三云徵。其人幼通文墨,尤擅弈棋,通晓人情,老成持重,待人接物皆合规矩,且能体贴难处,府中上下莫不心服。漱石居的匾额便是出自他手。小女儿庶出,待字闺中,温娴有礼,只叹生母早逝,且幼得奇症,常在药罐子里熬煎。访遍名医,问尽仙方,皆无结果。   顾行谦半听着,手中拨动一串白菩提子,忽从一扇海棠漏窗里望见一佩剑少年从游廊转出。其人着黑,衣上织锦盘螭,身长八尺余,生得面白如玉,风流标致。那美郎君行色匆匆,在拐角处与顾四打了个照面,便冷冷拿眼打量这生人一番。家仆忙叫一声二公子。云家老二云律心知这人物就是顾四先生,只一点头,目中无人,阔步而去。   云律按剑穿过西堂,独往秋赏亭去。冬尽春来,枫园菊圃残留风致。薜荔掩映,香萝攀架,亭脚山石玲珑,幽涧深深,深处婉转几声鸟啼。弄棋、吟砚二婢沏上新茶。腕下一局黑白残棋,但见三弟云徵收袖叫道:“二哥,我们今日须得分个高下。”   云律抿了茶道:“三弟诓我。一盘棋拖了两日,究竟是个什么说法?”云徵笑道:“弟弟只问一句,二哥怎么还气着?”云律敲下一子,假意训道:“不好好读书,反入了贼鬼之流,学起揣度人心的花招了。”   这云二名律,字世荪,年十九。他八岁时聪明早露,能诗能画。早没了长子,云公急盼子弟有出息,对他少不得严苛些,常是夜间点灯,雪里问书,又令其习剑鼓琴,时加责打。云公把他养至成人,他却生了一身反骨,平生最恨诗书功名,时常为这为那为一点闲事就与云公斗气。   在长安,坊间巷尾时有童谣呼传:“南街茶米北堂炭,东馆绣帛西铺粉。里坊楼馆烟柳繁,鬼市灯花剪纷纷。”京中最繁华,当属鬼市子。鬼市子半筑山上,半浮水中,日落张灯,破晓方散。鬼市当中有石桥十二,月下捣声不绝。轩馆楼阁,亭台水榭,更是参差错落,半隐云气烟霭之中,数来足有八百之多。鬼市里坊,天下第一;游红乐馆,又属鬼市第一。游红馆环水而建,东起抱月楼,西卧怀翠堂。香榭飞红,丽阁成群,回廊相通。其中善才乐师,歌舞美人,每编入列,又分行序,评上下两部,达百人之多。檀口温喃,香腕牙拨,舞袖歌扇,正是绮靡温柔之所在。   游红馆有一美人名宣姬,一舞动八方,五陵子弟趋之若狂。曾有爱美文人作一首《牡丹时世妆》以赠之,中有“双眉画作烟笼月,一点红唇石榴娇”之艳句。当夜,花油抿子一遍上头,便见她云鬟高耸,两鬓堆鸦。乌髻上是双双螭虎钗,前辅玳瑁插梳,后摇回眸金凤,斜簪绣绢大牡丹,真个盛妆欲堕。在凤栖湖畔的一所踏玉台上,宣姬美人双颊斜红妆,唇角点假靥,金缕大袖,两臂跳脱,一支《瑶台琼池曲》见得步步娇。十二乐师列坐于下,对月奏曲。   一众宾客登高宴游,在踏玉台得此美景美人,皆以为乐,便备纸笔请出一人作赋以记之。三五少年子弟嬉笑簇拥他而来,见其人形貌昳丽,神情自若,衣饰鲜奇而类于伶人,头上簪一枝粉杏,似是效仿前朝风流文士。这少年无知、放浪形骸者,惟生得一张好脸,戴得花也配得花。   左右侍儿私议道,这便是云家老二云律,向来宴游无度、无心功名,平生惟有三好:美姬、肥马与宝剑。   墨香如兰,纸白胜雪。云律挥笔而就,文不加点,自为得意,乃成一篇《鹿鸣赋》,另附七言律诗一首,凡九百五十七字。递下去传阅,座上屡读屡叫绝,拍案抵掌,击节而乐,纷纷叹其秀词丽织,行文有如流云走月,无处不玲珑,无处不婉转。当即有好事者着家仆把文章拿去,欲刻于石上。   宴会上又行酒戏,射覆藏钩,投壶掷签。碎花满地,觥筹交错。狂客或有乘风而舞,或有长啸而歌。月满天心,不似人间。   在这满座大醉大乐、忘乎所以之时,独云律避席而出,散步曲廊,转去了抱月楼玩水中月。楼下两个侍儿为云律挑着一双红灯笼在前,领他拾级而上,为他点上一炉梅花五字香,便退下了。   楼内一片清寂天地。小几上的梅花五字香静静烧着,风吹得烛火闪跃,映得云律一双眼睛忽晴忽阴,明暗不定。他抬手轻轻抽去发髻上斜簪的一枝粉杏,单手持花,斜倚阑干,迎得凉风满袖,飘飘欲飞。   凭栏而望这长安风流地,夜来灯明花放,长河流白。九曲画栏,十二楼胭脂寒水,海棠春睡迟迟。玉蟾当空,凤栖湖上荡三五画舫,远远传来歌乐声,声随湖中月影碎。万千花灯浮在湖里,向望仙桥、怀翠堂、绣云馆等处流去。   不知不觉,已是一炉梅花香尽,余烟袅袅,银灯黯黯,映得云母画屏似飞流萤。   待得满城烟花散尽,更深漏长,他陡生少年愁情,乃单手击节,低低吟唱一句“感起千古伤心事,尽付愁花病酒中!”   忽闻背后追叫一声公子,来人步步银铃响得碎。云律循声望去,见一黄衫小婢直追至跟前。那小婢完礼起身,拂云眉下一对朦胧秋眼。她敛袖而半举手心,原是上回酒戏中不见的那只小银钩。银钩静卧,一痕艳光。   “待公子解出这哑谜,我家姐姐自会与公子相见。”   听此玉人乍发娇声,引得风流习气一发作,他信口道:“凭是你姐姐还是她姐姐,我偏不见。”转而嬉皮笑脸地求道:“有道是‘解语剖寸心,怜取眼前人’。你我倒说不得几句知心话吗?”   小婢被他唬得一吓,疑心他是吃酒吃醉了,瞧瞧他的样子却又不像个醉鬼,便被他灼灼的目光逼得退了两步,半倚半藏在画屏后,露出半截绣着海棠的白袖口。人儿温温柔柔,娇娇滴滴,羞羞怯怯,竟答不出一句。   云律心下又是一笑,道:“你不理人,我不和你好了。”言罢转身离去,背后一只手正捻着那枝粉杏,已是花颓香残了。   小婢悄扶画屏而出,举身欲追而难追,眼看他一步步下了抱月楼。她思量再三,又飞身扑上那道画栏,向楼下窥去,见云律抬腕除开横斜过顶的几道青翠竹枝,转步隐入了两壁山子石之间的花、径,再不可得其身影。山石间芭蕉卷绿,流水浮月。   众宾各自从踏玉台散去,登船之时,鬼市子中已是人稀道远,但见明月照高楼,风吹卷纱动千重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鬼市、斗茶、螭虎钗等本是宋元所有,现在挪用到此文。 ☆、情债   “闻莺,闻莺!”   薄暮时分,霞光透云,丫鬟闻莺停下花帚,见绮梅姐姐招一招黄帕子,由远而近,同她道:“如姑娘托我传一句:粗活累人,你且歇上一歇。我家姑娘最是个爱花惜花之人。这落梅若是扫净了,岂不可惜?老婆子不和新人讲这个,不是你的错。”   闻莺连声称是,由她领进了惜红轩。   惜红轩倚梅丘而筑,处处红遮绿护。前绕流水,坡上遍植梅树,冬来可叹云蒸霞蔚。虬梅卧掩一道竹篱,青阶花落香销残。   闺中是绣窗鸾帐,曲屏小几。红泥小炉上尚煨着一盅汤药,火舌舔动,白烟氤氲。案几上的一方砚台内新研松墨,清香隐隐传来。云如姑娘只着一件素色中衣,瘦如寒梅,一捻纤腰伶仃无靠。她衔着一支紫檀狼毫湖笔,支颐斟酌再三,待落笔写了几行字,又觉力不从心,便三两下把这字纸撕了,再来重写。   忽起一阵心悸,眼前昏黑莫辨,她不得不暂且搁笔,一手稍捧心口,一手以香帕掩口微微地喘。   绮梅进门惊道:“姑娘怎么起来了?”   她抬首莞尔:“只是写几个字,临几张书帖而已,哪里就能出事呢?”绮梅忙给她披上一件杏粉色的大衫,仔细叮嘱道:“姑娘当心!姑娘近来服了那梁老大夫亲创的一剂五梅宁心汤,气色渐有好转,我这才放下一二分心来。对这胎里带来的病症,姑娘万不可有分毫懈怠……我不认得字,只常听姑娘评说过这字的好坏。绮梅陪姑娘看看吧……”   待她上前欲看那书帖时,云如却两颊飞红,急把残稿卷进怀里,轻轻揉作一团,说道:“不必了不必了,这《醉竹帖》我仿得不好!魏晋大家果真名不虚传,后人仿得了其形,也仿不出其神。改日,我教你认字吧。”说罢就随手把那纸团掷去书架旁的一盆白海棠里。   绮梅估量着时辰大约足了,就拿茶托端着那只红陶药盅来,把汤药晾至半温,服侍如姑娘饮下。云如的鼻尖稍一靠近药盅就被苦气激得轻嚏了两声,不禁蹙起两弯烟眉,终是强忍着把那五梅宁心汤一气喝罢了。   恰巧闻莺挑帘而入,一眼瞅见白海棠盆里多了个纸团子,就拾走展开一看,心中悟了八、九分,有意拿去与绮梅耳语:“姐姐,人说这如姑娘又痴又怪,我今日见了,果真不假。你看,这哪是什么《醉竹帖》?两“情”相悦,势如飞燕双双啊。”她把字帖一扬,纸上分明是一对相叠的“情”字,字如竹破山石,风骨力道十足,全不似女子手笔。   再看云如,她手持一卷文集,犹自在蕉窗下出神。绮梅取了这书帖给云如,指字笑道:“如姑娘,难怪雩儿也笑你痴呢,哪里来的心思,竟叫他往出云峰下祭一株枯梅。原来,你是动了春心了!”   云如见瞒不过,便把文集往手边一掷,假意嗔道:“休要胡说!世上有千种情、万种情,你怎知我的‘情’,就是你想的那个‘情’?”又把一旁的小绣绷塞去闻莺怀里,取笑她道:“你呀,惯会弄舌,还不快绣你的花去。喻姨从元清观请了两道平安符,一道给爹爹,一道给我。你记得把我那道缝进新枕巾里。”   闻莺娇憨一笑,便取了针线活计回来,点了一盏油灯,在灯下接着绣那条未成的素缎枕巾。闺中女儿心思,无非走针绣些吉祥花鸟,或成团凤,或成云莲。针引彩线,妙藏千千结。闻莺在枕巾反面细细缝了只小暗袋,把一道朱字黄绸的平安符藏进去。绣至夜里,闻莺自觉眼皮沉沉,先自往别间睡去了。   一晚春雷动,月入流云深处。夜雨忽来,雨脚细密如织,林壑岩泉万千声。绮梅夜间伴读,只恐云如看坏那一双好眼睛,就匆促催人睡觉,自己麻利起身揭开青纱罩,鼓起雪腮要把灯吹灭。云如披衣而坐,忙道:“先让它亮着,你过来再陪我说几句话。”   两人便在榻上一处躺着,放下一道织锦绣彩的纱帐,彼此掩好被褥。   绮梅侧卧身子,轻轻给她搓手,呵一呵,道:“哎,姑娘身上怎的这般凉呢……”   云如闻言即道:“那你替我暖一暖手脚吧。”说完又苦笑,感怀万千:“我俩打小同吃同睡,可说比亲姐妹还亲。可惜我是个庶出的病秧子,娘亲去得早,自己又少人疼爱……”渐渐听得她抽泣,气噎难言,两肩耸如风中秋叶,一双泪眼愈发可怜。   绮梅眼里也凝起雾气,连声哄道:“不说这个不说这个!如姑娘,雩儿昨日才跟我说,这入春以来冷暖无常,叫我嘱你勤添衣物呢。二公子在外还托工匠给你造了一副攒珠嵌宝的璎珞,听说两头是卷草花片,正中缀一个錾金宝相花,下头挂起珠玉流苏,真是流光溢彩……”   云如扯过衣角拭两下泪珠,哑着副嗓子应道:“二哥哥也是辛苦了。这府里,也只有你们心里还存着我这个四姑娘了……”   这二人枕着风雨声睡去。   云如哭罢了一场,在梦中神游而起,步步出了惜红轩,转过凤鸣台,过了碎玉池,登上一道青石拱桥。蕉林堆石,流水出桥洞,浮起数只莲花灯。风吹池皱,碎玉池中锦鲤甚肥,五色斑斓,摆尾游弋。桥外楼馆参差,珠帘半掩。海棠破红,风里愁容瘦。   云如足下如飘,下了拱桥,在数十步外即得一叠翠亭。风动四面纱帘,亭畔斜出几株枯柳。在叠翠亭,内顶绘着仙宫琼楼,环绕奇花瑶草,卧着灵鸟瑞兽。留白处题诗一首,行笔潇洒。叠翠亭年久失修,湿气侵蚀,彩绘黯淡,诗句也斑驳难辨。   梦里一阵邪风穿进,亭外竹影映进亭内,隐隐绰绰之中似见那画上云雾乍腾,仙气飘拂,花草鸟兽活起来了。   云如为之一惊,继而站定,手扶亭柱,脱口念出那首残诗其中的两句:“举目招袖追瑶台,迢迢星汉飞云渡。”   念了两遍,古古怪怪,终是不解。云如便欲离去,谁知落下脚时忽见花栏外的枯叶下露出半截红穗子,似藏一物,引得她俯身拨开来瞧,正是半副姻缘符。云如拾得此物,双手持符来看,冰白莹润,美玉天成。   等她再度抬眼,亭内竟有一个女子以背相对,独倚画栏,微露肌肤,身段婀娜。头束一只莲花金冠,一段雪臂缠着五六绕金钏。一弯披帛绾系她一双瘦肩,搭着一件群青色的大袖衫。满衫华纹艳绝,绣着仙山楼阁、流云飞鹤。裙分八片,色若云霞。那女子悲呼声声:“宗昭,宗昭!”   云如闻之讶然,暗忖:“这‘宗昭’可不是父亲的字么!”   女子枉自嗟叹,孑然垂泪,哀哀道:“宗昭,若非受冯案牵连,你可会娶我?我今着大婚之服而欲嫁顾郎,惟愿还君玉符!”   云如手中的阴符遽然碎裂,割破了指头,地上残片带血。她自此惊梦而醒,竟又泪湿枕巾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大哭更文。 ☆、辩才   楼馆歌吹,珠帘卷起。从酒楼上扶栏远眺,可见翠烟连山,湖光潋滟,二三鸥鸟身白如雪,翩翩低徊不已。千峰翠色连绵处,两岸起风烟。荡桨深处,凫渚兰汀。山下商队蜿蜒,行船如龙。古道上忽闻马嘶,有行人垂泪,折柳送别。柳岸飞一面酒旗,有一沽酒娘正当垆卖酒,青巾裹头,皓腕如雪。街上走马抬轿。卖花声悠扬而至,传上酒楼。   在酒楼席上,又来人殷勤为顾行谦添上一壶烟花醉。顾行谦谢过,抬首看去,那手执一只青瓷壶的却是个红妆佳人。她低一低翠眉,假意嗔道:“你这个痴痴傻傻儿,在这锦绣温柔地发什么愁呢?”   “慕红!”   慕红姑娘一改往日男装,柳眉杏眼,香腮檀唇,傅粉着红,束带玲珑,罩一件湖绿团花纹的对襟半臂,系着茜色织金罗裙。两人落座,好一番推杯换盏,尽兴叙旧。   喜笑言谈之间,顾行谦以为她难忘旧怨,故而对他多有揶揄之辞,便起身横剑笑道:“许多时不见,你还这样好胜。这剑器忒沉,戾气又重。你纵是女中英杰,到底纤小,不比你凤起师兄。当日斗茶三局,我把它赢了去正好。”   那把剑名素问,剑鞘素体无纹饰,剑柄上结着约二尺长的鹅黄色穗子,乍看平平无奇,可当真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。它出自山城有名的铸剑师溪谷之手。剑锋出鞘时亮若闪电,势如奔雷,又似一道寒水挥去,逼人而来。凤起、慕红师兄妹自幼师从山城侠士黄药子,习得黄家八十一剑。慕红当年正是持素问剑大破山城马贼,在江湖上赢得“赤袍将军”之威名。   赤袍将军,竟是个妙女子!   慕红眉眼盈盈,素手持杯,轻启朱唇而贺:“你我是赌友,更是酒友了。”   恰逢驼队进京,载来珍宝无数。西域商队多携香料、珠宝、金银器、布匹、挂毯等货,更不乏珍禽异兽,或能作凤鸣,或能口吐火焰。水陆两道,交往频繁。海港每泊巨轮,载玳瑁、珊瑚、象牙、犀角一类奇珍。西望长安,东下扬州,尤称一派清明气象、太平盛景。北人可为官,南国亦富庶。外臣使节,八方来朝。   几队胡商行至酒楼下,同行皆是深目密髯,或牵骆驼,或骑马。街头小儿贪看,拍手嬉闹,手中牵着风筝,三五成群地追去。那番马皆是五花玉背,肌骨刚健,四蹄如风,翩翩有游龙之态,犹如放出一片彩云来。胡姬们拍马向前,摇辔而行,轻击手鼓而歌,悠扬悦耳。   慕红倚栏看罢商队,指与行谦议论:“你看,为首的那个胡女,碧绿眼儿,火红卷发,脑后松绾一条洒金织银的披巾,好生俏丽!说来,我在山城时结交过回纥商人。有个女子叫尼亚斯汗,通汉语,能作诗,雪肤花貌,才情出众。她指上常戴一枚绿松石大戒指,腰勒五彩琉璃宝带,佩刀各有长短。我们交情一深,尼亚就送了把贴身短刀给我。”   一柄鎏金垂链短刀从她腰间抽出,凛凛寒刃照得她眉眼一亮。刀身形如弯月,錾纹精美,嵌以红珊瑚、青金石、玛瑙和珍珠等宝石。刀柄顶端铸一个狼头,狼头威视徐徐,作对月长嗥状。冷锋刃利落回鞘,劲响一震。慕红粲然笑道:“素问归你,狼刀归我,我不亏。我与师兄在塞外惯是随胡商一同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我正好拿它切肉剔骨了。个中豪情,尤胜往日!”   顾行谦见此宝刀,也啧啧称奇。   席间互敬,那顾行谦一仰颈便是一杯,桃花落空盏,白面儒生却豪放,槛外春风吹花落纷纷。   不等顾行谦相问,慕红称她此番从山城入京是追随师兄凤起,寻访元清观的道玄真人来,接着又一沉吟,左右顾盼,终是压低了声儿道:“行谦,我们说回正经的……冯韬年一案牵连众多,如今太平了,就连同百八千条人命一起被忘得干净。广陵的那位左迁官得了贵人提挈,前月竟是官复原职。你这个人常说,官场宦海暗流险恶。人固不可无傲骨,而我只怕——过刚易折!况且,只你一个后生,如何背负得起这许多?”   而顾行谦侧坐席上,脸色不变,两眼低垂,手中转着一只青瓷酒杯,默然无语,不知听没听进去,也不知懂不懂她这一片苦心。   慕红也不再多言,而这心中更是替他难平。   顾行谦去年弃官一事别有隐情。三十多年前,朝中以佞臣冯韬年为首的冯党,行贪污受贿之实,更生谋逆之心。当时天子借赏牡丹之名,在登泰阁设局,请君入瓮,终将这一党连根拔起。而顾母丁氏一家因一封家书而无辜受其牵连。丁家虽留满门性命,待丁霭秋嫁入顾家之后,顾门子弟的仕途却因这一段冤案而坎坷不顺。顾行谦年十八而高中进士,却受小人借题发挥、妄加毁谤,命途多舛,不得升迁。他空有满腹诗书而不受重用,才华抱负全不能施展,仅止于区区长史之职。在广陵,他见惯了官场浊恶,不屑与之朋比为奸。可是,君子又岂有平白受辱之理,他便愤而弃官,当了个教书先生。   顾行谦忽从地上拾起一物,葫芦形的一粒,晶莹发亮。他撮起盘玩两下,转而挑眉笑问慕红:“这小玩意儿是你的吧?”   慕红不由一捻耳垂,果真丢了一只珍珠耳坠。   细看顾行谦掌心的那只耳坠,一大一小两粒白珍珠镶作葫芦形,配以莲花火焰金累丝底座,小巧别致极了。   她接过葫芦耳坠,索性把耳上的另一只也摘下,用一方素帕包好,收进贴袖藏着的小荷包里,边忙边对那顾行谦说道:“听说胡女讲究穿耳,我穿惯了男装,果然戴不得这些累赘东西。哪日戴丢了,自己又心疼。全丢了也就罢了,若剩得孤零零,不成对儿,那才可惜呢。”   顾行谦酒至微醺,拿着一支竹筷指点道:“你独戴一只也好看,更与别人不同。”   慕红闻言心中一阵窃喜,暗道“奇了怪了,这书痴子也懂起风情来了!”,便抬手整一整发髻,有意无意地露出乌发中那一支娇黄的玉簪花来,人花两相映。她杏目含情,行动楚楚,比从前多了不少女儿之态。慕红又叹道:“可惜,可惜!你我今日初相见,尚未尽兴,又要分别。尼亚传书邀我出塞,我不得不去。等江南莲子熟时,我再去找你。”   待到小楼夕照起,两人惜别,剩顾行谦一人尚在无限愁情中,胸中郁结遇酒更甚。   楼下翠柳繁密处泊一画舫。俄而有两个短褐仆役登船打帘,一帮清客欲拥云律上座。云律左右是纨绔少年郎,各个锦衣华服,嬉笑放浪,旁若无人。云律路见顾行谦在那酒楼之上独斟独饮,便心思一动,向楼上招一招手,亲自呼道:“顾四先生,上船来!”   顾行谦把酒杯在指尖一转,醉眼微眯,凭栏相望,高声应道:“叨光了!”   艄公一桨点开浮藻,往湖心去。船上有一歌女拨弹古琴,唱一支《浣月调》。   既请了顾行谦来,云律却有意不为其设座,不上酒也不上瓜果,任他与清客们挤在一处,欲看他如何应变。   席上,一人为顾行谦酒气所冲,心中大为光火,又见他是个布衣客,便有意捉弄取笑,讥讽道:“耳闻顾四先生不求入仕,老朽大觉不解。豪杰英俊固当持笏朝堂,为天子所驱驰。奈何先生老大无成,弃去长史一职,只得空自蹉跎时光,尽把一生志气消磨在这酒中?”   顾行谦傲然答道:“屈子有怀石之悲,庄子发濮水之叹。千里马亦难得伯乐,何况世无吐哺之周公乎?再者,利禄羁绊,案牍劳累,朝中争党却不争天下事,行谦只求一人自在而已。”   另一人名黄禅子,见顾行谦竟妄议国事,料他是个离经叛道、不可一世的竖子,亦是不喜,接道:“北有狂人刘酒子,桓公三请而不出。我观先生举止,听先生言辞,几有散发渔樵之意。先生清高啊!先生既存此避隐之心,何不效虞山散人,何不隐居云山,今却特来与权贵同席?”言罢有意看一眼主座上的云律。   方才种种,云律是句句听得分明,看得分明,心中既觉得顾行谦有那么点儿意思,又觉得这狂放气度实叫他喜欢。唯唯诺诺之徒最是无趣,顾行谦这一身的书生意气反而合他心意。云律便挂着一张无情冷脸,不去插手,且再看顾行谦如何应答。   顾行谦笑答:“那修道的僧尼,心里极清净的人,不也与我等俗人同活一处吗?”   “先生妙语,罚那黄禅子一杯!”云律闻言大笑,心中大悦,请顾行谦上座,又叫人给他多多地添上等好酒。顾行谦也不推让,越喝越多,一杯一杯复一杯。   待画舫上唱罢两支曲子,已是日沉西山,星月交辉。云律为人性喜张扬,言语不避嫌。左右同贺,谈及石刻一事。石刻即将落成,所刻正是云律当日在游红馆登高所作《鹿鸣赋》一篇。众人即拿此发挥一番,以魏晋时谢、王两位大家作比,又趁机献上两方蕉叶冻的端砚,你一言我一语,七七八八说了不少场面话,听得云律心中大为受用。   顾行谦虽已大醉,但心眼明亮,尽把百种丑态收入眼底,暗叹以云公之才,何以有这么个儿子?众人阿谀奉承,争相献媚,欢欢喜喜求得甜头,正如蝇虫逐臭,可笑之至。   一人忽然叹息自己未曾有幸在场,不曾见其锦绣文章,打趣说心中焦灼竟如小楼思妇一般。云律便击节将其朗声背出,抑扬顿挫,一字不落,面上甚有得意之态。   顾行谦听罢不禁莞尔,干脆借着酒劲发起狂来,伸手叩一叩面前的小几,大叫道:“罚酒,罚酒!”   席上一静,众人面面相觑。琴声也低去,那歌女惊道:“先生何事?”顾行谦离席,请她弹一曲《问梅》,继而自己合着五音,慢慢踱步吟出只在这画舫上听了一回的《鹿鸣赋》来,也是一字不落。他身着青衫,腰佩宝剑,器宇轩昂,意气风发,一分醉的是酒,二分醉的是风流。可比打铁嵇康而多温文之态,较之云山劲松而多秀拔之姿。   满座皆惊,窃窃私语。   凡是赋中所引的典故,顾行谦皆能一一道出,且着重指出其中误用一典:“晋人谢广、戴攸对弈松下,仙鹤飞鸣。此典是高士暗讽晋王无用,安能用在此处?”   顾行谦如是这般醉言醉语,先是大显其才,后又对石刻文章指手画脚,妄加品议,专程来拆他的台,败他的兴,早已叫云律不悦,却碍于种种不得不对他一忍再忍。此时,这顾行谦竟敢当众说用典有误,醉态实在可厌可恶,委实再难忍!云律满面赤红,立眉而怒,心中一股气急待发作,拍案而起,高声抢道:“松下弈棋一典出自北朝范朱的《棋辩》,暗寄其不得知己之苦。你说,我何曾错用!”   左右皆顺势附和他,无不斥顾行谦口吐醉话、言行无状。   顾行谦又作一笑,道:“《棋辩》后得苍山文士姚耒批录作注,编入文集《苍山杂记》中。批本传印,颇多错讹。世荪弟所读怕非原本。且纵观赋中文辞,风骨全无,大有浮艳浅薄之弊。非但不成凤凰,反类雉鸡,真真是小儿见识!”   席间诸人暗叹其才,面有讪讪之色,可仍是指指点点,怒其太狂。   而云律闻言默然,为之瞠目,细细想来这顾行谦确是个有才之人,他所说的不无道理,如是这般,心中那股闷气便渐渐作烟消了,一时对行谦更是喜欢。云律便大笑,如言罚酒三杯,恭声道:“难怪家父看重先生,先生竟有此惊世之才!偶得先生驳正,世荪心服。”   顾行谦醉眼朦胧地颔首,回座时已然醉倒如泥,旁人叫他他不应,推他他也不醒。云律便只好在顾行谦身上盖一盖衣裳,任他歪倒着沉沉睡去了。 ☆、幻孽   自入住云府已过半月,顾行谦便向云公请辞。云公见他那匹马又瘦又老,特意送上一匹白额油棕大马。一众仆役从霍雩送客,顾行谦一一拜别云府中人,策马而去。   归乡途中,顾行谦在东山脚下的一处驿站歇脚,拴马时忽闻箫音,一声声清远如凤鸣。远处苍峦隐隐,林间流水渐渐。山上松涛翻动,时见惊鹤扑翅而出。俄倾,道上白马负一弄萧男子而出。那男子头束银冠,身着雪白圆领袍子,胸前绣一只金麒麟,唇畔吹一支碧玉长箫,响起一支《塞外曲》,高妙无比,响遏行云,大有游侠隐士之风。   这马背上的美丈夫吹罢曲子,朗声相问:“顾长史来去匆匆,何故躲我?”顾行谦答道:“凤起兄弟,顾四不过是布衣儒生,平生最不避蓬蒿野人。” 凤起闻言大笑下马,把那支玉箫挂在腰间的七宝蹀躞带上,步步牵马而来。   坡上苍岩漫生青苔,有一怪松从石缝里长出,亭亭如盖。此处村驿虽小,倒也有酒有肉。酒是农家自酿的米酒,肉是老驴肉,固为王侯膏粱所轻,却别有野趣。粗瓷大酒碗盛不下豪情,米酒满溢而出,香气逼人。顾行谦与凤起在怪松下坐谈甚欢,豪饮不羁。   酒过三巡,山径上远远走来一头瘦毛驴,背上驮一个须发花白散乱的老道士。那老道士的青灰道袍上绣有红喙团鹤纹,衣襟上酒渍淋漓,狼狈落魄。醉道士在驴背上直打颠儿,拍手笑唱:“你是个满口胡话名利鬼,你是个油头粉面薄情郎。你是个疯,是个痴,是个神仙怕……”听得顾行谦一怔。却见凤起举起酒碗,起身高呼:“真人——可还要酒吗?”   那道玄真人睁开半只眼,并不理他,伸手拍一拍驴子,满脸得意地又接着唱,调子尤为滑稽好笑:“醒复醒,醉复醉,行酒复行酒。都道世人贵常醒,真解醉意有几人?”   顾行谦直道有趣有趣,泼出一碗酒,高声接道:“不如骑鹤上九天,一朝醉作酒中仙!”   道玄真人却不喜,嗤之以鼻,又拍一拍驴子。驴子的四蹄下骤起云气,载着他飞入山上白云深处的元清观去了。   东山别名神仙山,山上有一元清观,观中有一老道,号道玄真人,精于法术,百炼灵药,修为道行尤是一流。日照东南诸峰,峰尖残雪如银。古木参天,冷泉淙淙,长闻虎啸龙吟。偶有伐木丁丁,传歌而出。   道观门中又奔出一梅花灵鹿,飞下了山径,来接引顾行谦凤起二人上山。他们飘飘然骑鹿而上,如羽化登仙。观中两位白褂童子开门请入二位,门外是云雾缭绕,万壑松风。灵鹿跪地,化作一张鹿样的红符纸,由一童子收入袖中。另一童子揖道:“恭候多时,且随小人来吧。”   顾行谦暗称妙哉,随凤起入了元清观,只见一道吉光照耀灵殿,紫铜香炉生仙烟,观中大小弟子皆着青灰道袍,有坐有立,有的扫地弄花,有的诵经论辩。   一位弟子在池畔持卷而读,忽一皱眉:“我永慧一心向‘道’而不知‘道’在何处,如何为计?”另一弟子永明抓耳挠腮答不出。凤起止步,笑道:“永慧师兄说错了!我心既向道,则无处不有道,无处不为道啊。”永慧永明叹服,把他们请入静室,为其煮雪泡茶,事事办得周全。掩门离去时,永明嘻嘻道:“师父又醉了!这一回不知师父睡到几时起!”   静室小几上插山茶一瓶,焚香一炉。顾行谦饮茶,道:“这道玄真人纵真是得道高人,世人未免嫌他乖张。你这江湖浪荡客怎的也效起道家子弟,堕入修仙炼丹的偏门了?”凤起道:“我拜在真人门下,数来已有两月,并不为修仙炼丹,每日所学无非烹茶扫地罢了。只这东山的好景色,最能留人。行谦,我前日有一奇梦,特来说与你听……”   凤起便把他梦中所得的一首鬼诗吟出:“‘秋径填黄叶,寒催露草根。猿声一叫断,客泪数重痕。’我在观中梦见一片野坟地,两个玄衣鬼差洒酒祭坟,低唱此诗,哀愁万千。待我上前欲问时,只觉身重如石,似坠万丈崖中,醒时油灯已亮,月上林间。行谦,你才学最高,看这鬼诗该作何解?”   这奇梦奇诗颇费顾行谦一番思量,他道:“我竟是白读了十年书,还真解不出你这梦!你可曾听说,秦将刘奎在渭水之战前梦遇一黑蛟龙,术士卜卦称吉。次日,刘奎大破楚军,麾下将士为此赠号‘黑蛟大将’。可是,秦行苛政,二世即亡于汉,足见解梦之说不足为信啊。‘子不语怪力乱神’,鬼神之谈纯是市井杜撰,你不必太过忧心。”   凤起称是,笑道:“说的对,说得好!”   俄而月在中天,光辉如银。顾行谦凤起久坐无聊,推门而出,见那道玄真人正在月下与弟子们坐而论道,须发飘拂,慷慨激昂,拍板而唱:“都道世人贵常醒,真解醉意有几人?”   一日,在鬼市子中,云府传话催自家二公子回去。可是,只一句催哪里治得好云律的风流病,哪里叫他舍得下章台楼馆、诗酒美人。这湖光山色,锦绣繁华,他只嫌看不够,听不够,享用不够,便胡乱打发走仆从,一个人往怀翠堂外的凤栖湖去。   此时月白风清,小桥流水,草露生香。微醺微醒,混混沌沌之中,云律耳闻丝竹弹唱之声,渺渺幽幽,由远及近,即得一通明画舫。船上横卧一绝色歌伎,春衫袖薄,裙流烟霞,怀抱一只百宝彩钿琵琶,正自弹唱《忘情曲》。丹唇轻启,银弦参差,玉人玉手玉琵琶。好个美景美人,妙音妙情。   云律为那琵琶声所诱,即登上画舫,被侍儿拉去入座,与美人一番吟风弄月,逍遥自在。   在绣云馆内,晚风动帘,燕子双双度柳去。鸿儿褪下右足上的一副素银脚铃,下了浴桶,水滑人慵倦。秀足凝霜,怯怯相叠。一头乌浓婉伸两肩,左锁骨处一点朱砂痣,愈发衬得美肤胜雪、肌骨晶莹。背上挨打的青痕犹在,新伤夹旧痕,无处不可怜。这呆鸿儿,傻鸿儿,正当十五六的年纪,满心是春困幽情,无从倾吐,只兀自对着水中孤影发愁搵泪。不知不觉,水已冷了大半,明月上画楼。   大风扑着一只白牡丹灯笼上了望仙桥,一路脚铃叮叮。灯笼映出鸿儿的一双碧清妙目。她提灯而行,生得纤弱娉婷,头上几点花翠,素衫两袖绣着翠竹碎梅,外罩一件月白半袖,腰系青裙,布履尖头飞一对凤蝶。不知从何处传来男子的呼救声。鸿儿提灯环顾一番,惊见水中远远挣扎着一人,忽沉忽浮,渐渐无力,便连忙高声呼人把落水者救起。   鬼市仆役们救上来一个浑身湿透、失魂落魄的云二公子。他瘫坐在地,大叫:“有鬼!有鬼!”   一众人等皆觉讶异,围上他,问他撞见了什么鬼。   他颤颤出声道:“一船的女鬼!”   有人笑道:“莫慌,莫慌!凤栖湖岸多怪石,湖里又多水草乱枝。天色这般黑,云二公子怕是错认了!”   ”不会错的,是女鬼!”云律还在叫着,十分仓皇惊骇,“这女鬼弹着把琵琶,半脸的脓血腐肉,百十只肥白蛆虫在血肉里攒动,腰下全是森森白骨!不会错的!”   鸿儿起先见救上来的是这个浪子,暗恼他当日戏弄自己,心说:“活该!叫你轻嘴薄舌惹人厌!”又见他这般疯傻难堪,惹人好笑,便发了善心,领云律往怀翠堂换衣服去。   怀翠堂的琉璃砖上蜿蜿蜒蜒是云律留下的水迹,直通去屏风后。他受了惊,也顾不上嫌弃鸿儿找来的粗布衣,乖乖换好了衣裳出来。鸿儿的脚铃声虽有点耳熟,可他早已不记得那一段了,只当她是哪个婢女,便又犯了公子哥儿的脾气,怨道:“这鬼地方好冷!你去把火炉点上,给我抱床棉被来,再温一壶酒。”   “我不计旧怨好心帮你,你倒使唤起人来,还嫌欺我不够么?”   云律听不明白,道:“好大的脾气!你我素未谋面,我何曾欺你?”鸿儿便轻声讥道:“‘解语剖寸心’,谁要你的心?‘怜取眼前人’,谁要你来怜?宣姬姐姐有情,托我赠你银钩,谁知她看中的是个浪荡子,分毫不值!”   云律方得大悟,道:“原来你就是那日传情的青鸟。你那姐姐认错了人,那只银钩不是我藏的,是王兄藏的,要找就找他好了。我看你可爱才同你玩笑,谁知你当真呢?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张嘴的错,妹妹莫要气了。”又哆嗦起来,“真冷,真冷!求求妹妹了,点炉子,抱被子,快!”   这误会既冰释,鸿儿也消了气,便为他细细拨挑炉中火炭,又抱了一床绣被来。云律在榻上裹严了被子,朝火炉呵着手,狼狈可怜,同那遭了水难的猫儿一样。   鸿儿起身移步,想挑去红烛上的一只蛾尸,吓得他连忙拉住鸿儿的一截袖子,握住她一只暖玉般的手。云律见她稍一愣神,便顺势强拉她到榻边坐下,悄悄松了手,嘴上却说:“凤栖湖里有水鬼,别处还不知有什么鬼呢。你好好待在这,一步也别走,我好护着你。”鸿儿暗道,究竟是谁护谁呢,面上不禁微微笑起:“鸿儿不敢乱走动。”   云律犹犹疑疑地问她:“可曾有旁人见过那只女鬼?”   “这……我八岁时被卖进游红馆,在这鬼市长大,确曾听说凤栖湖有一条鬼船。”鸿儿垂眼沉思,讲出一段幽秘诡谲的往事来,“多年前,冯娘子是鬼市子中的当红、歌伎。她本名冯小岚,扬州人氏,生在官宦家中,及至少年家破,伶仃孤苦,才误堕风尘。当时还有个名妓叫玉如,与娘子情投意合,互传书信,互引知己。可恨玉如为脱身风尘,嫁与一位贵人为妾。娘子闻讯而怒摔琵琶,心灰意冷之下暴病吐血,数日而亡。有传闻说娘子身死,化作冤鬼,往来于凤栖湖的画舫之中。若有撞上她的,留意那一把琵琶,因她生前摔过,所以缺了一瓣螺钿……今日一事,足见公子是个有福之人,鬼怪伤不了你。”   云律把这一番软语听进心里,又把被子裹一裹,倒像不想理她似的,轻道:“何必唬我呢,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全看不起我,全以为我发疯。”   鸿儿急起来了,说道:“哪里的话!多大的人了,还这样孩气。看看,又发冷汗了……”便拿衣袖轻轻为他擦汗。   额上受着这般轻柔的揩拭,云律愈觉与她亲近,说道:“那冯娘子竟是个贞烈女儿。她夜弹《忘情曲》,原来有此等深意。我与她无仇,也许她并无害我之心,是我自己识破了她的真身,情急之下跳湖求生。你会不会弹《忘情曲》?我想听。”   鸿儿便取来一把素面琵琶,一边调弦一边说道:“教坊善才是十二分的严苛,我哪里弹的不对就得挨打,也记不得挨了多少打才学会这一支。”   《忘情曲》一发,婉转处虽不比冯娘子,但也十分难得了。   一曲终了,他半是情难自禁,半是试探,倾身向前,对鸿儿耳语道:“这曲子好生动听……我今夜一人寂寞,求妹妹陪我……”见云二换了一副调笑相凑上来,鸿儿顿觉羞赧难当,料他先前一举一动皆是有意为之,骗得她辛苦。鸿儿恼他无赖,又无力挣脱,只好轻轻求道:“夜已深了,云公子快走吧。”   谁知这多情浪子已然压了过来。鸿儿被他抽走乌髻上的一条鸳绡发带,心中登时骇然,不免急出眼泪,再三求他:“云公子,云公子快走吧。”   “……那我听鸿儿的,不闹了。”   云律朝鸿儿脸上亲了两下,果如其言不再动她,把那发带叠好,收入怀内,稍整衣带,走人了。 ☆、夜袭   远处群峰出云,月残星淡,风寒露冷。古道外有一片苇滩,寒水瘦,芦苇动。一道鸦影腾起,惊破凄凄长夜。山脚下的一处酒家灯火独明。楼上飞一面酒旗,挑出两挂飘飘欲坠的红灯笼。灯穗半残,红绸子老去颜色。酒楼里,一位老掌柜佝偻身子,独在酒柜后伸出枯指拨打算盘、清算账目。老掌柜俯身呵一呵砚台,墨臭刺痒了红鼻头,引得他不住地揉着。   灯笼照见一对马儿扬鬃飞蹄、踏破夜风,哒哒跃至门前,即被背上主子喝住,各自垂下头,嗤嗤地打响鼻。一匹是白额油棕马,另一匹是白马。顾行谦与凤起二人手中摇辔,驾马而来,先后按剑下马,夜投此处。   老掌柜见有客夜来,便亲自擎一盏油灯,趋步迎上,为那二人殷勤牵马在前,老脸堆笑道:“来,请进请进,小店有热酒有客房。”枯指间一点灯火如豆。老翁栓好马,举灯请进二人,顺手掩门道:“天气突变,夜寒风大,待我为二位兄弟温上一壶酒,暖暖身吧。”   他们择一角坐下,楼内寂寂,再无旁人。木头桌面积了一层腻腻的油垢,一只小蜘蛛抖着花脚爬过。凤起稍一侧坐,点足在前,一手按着身侧的剑柄,微蹙眉头,一双冷眼暗把四下探察个来回。这店面小有年头,灰暗老旧。木梁上暗结层层蛛网,几处灯座堆溢红蜡,脚下的地砖缝里密生点点苍苔。四处设着几架高高的酒坛子,挂着几道蓝布帘。酒架后有一道窄梯曲折如蛇,通向楼上,漆黑不见深处。楼下只这三人,惟闻小火炉里有柴炭哔剥噼啪,烧得正旺,温着一吊子酒,渐渐透出浓烈的酒香来。   老掌柜背过身去,弯腰用一把铁钳子拨挑炭火,烟火气熏上他那对浑浊的眼珠。他眼神不定,吞吐犹疑:“二位风尘满面,从何而来?前方再过数里即是广陵繁华地……”   骤闻门外二马痛嘶!   “滚出来!”   凤起剑欲出鞘,蹬地而起,刚怒声叫骂出这一句,就见一柄长刀击破他身旁的一道布帘,寒光凛凛,暴射而来。果然有埋伏!凤起出剑如风,挡开它去。而那一刀受此猛击,刀劲绵长,迅即转向从另一头的老掌柜胸中穿出,刀透其背,刀尖滴血。老翁身中一刀,无言地向后仰去,“咚”一声倒地断气,双目犹瞪。   下一刀即又从别处发来!   “小心!这竟是家黑店!”顾行谦大惊,横剑挺身相护。   第三刀,第四刀,多刀齐发,刀刀狠绝!黑衣客们破空而来,点地无声,八方围聚,势如乌云盖顶。一时之间兵刃相接,寒鸣铮然,你呼我喝,生死只在一瞬间。凤起急避一招,转身刺去一剑,取其性命。顾行谦也举剑而去,剑意快绝。   有一贼人咬牙提刀来应凤起,却是接也难接,避也难避,眼见一柄好刀为其凌厉剑势破作寸碎。众人举刀围攻而上。酒楼内好一番恶斗,一干人等直打得梯断灯翻、桌毁椅倒、酒坛破碎、血肉横飞、满地狼藉。楼上楼下或死或伤,终只剩寥寥几人犹在苦撑,面面相觑,败退而逃,踏过马尸而去,然而逃无可逃,尽为凤起飞剑击杀,一个不留。   此时天心浓云渐散,出了一点月光,地上白惨惨如铺寒霜。凤起方才看清顾行谦的右臂上有一道尺把长的血痕,便从自己的衣角扯下一片布来,为他包扎,说道:“我是江湖浪荡客,你是布衣儒门士。你我相伴归乡,身上并无万贯金银,唯有两匹马而已,竟也会遭贼惦记!我师妹已随那回纥女子出塞了,若她知你受伤,必定落泪。当日分别时,她赠你一支绿柳,你可知她心意?慕红虽是‘赤袍将军’,但毕竟是女儿身。如今男未娶,女未嫁,你不要误了她……”   凤起说得这样清楚,害得顾行谦左右为难,不知如何应答。   二人趁夜离开,改走水路,在渡口乘一叶乌篷船而去。   在船内,顾行谦轻按臂上伤口,幽幽说道:“我一介白衣寒士,承蒙慕红姑娘错爱……”凤起是爽快人,马上打断他的话:“我们交情匪浅,亲如兄弟,在我面前你不必打这虚幌子!我知道,你是心里无她。可我这师妹是个死心眼子,她看中了你,便跟定了你!”   顾行谦不禁苦笑:“你莫非要替妹逼婚不成?来,我这双手在此,拿铁链铐了我去吧。”凤起摇头道:“你看你,说的什么话!人家是个大好年华、如花似玉的姑娘啊,反而亏了你么?”顾行谦反问:“那你怎么不娶?”凤起脸上一红,不再说话。   转眼东方既白,天高云淡。水天无穷,烟波浩渺。珍珠江上行船如织、渔歌互答。不远处三五青屿浮现。烟岚渐散,破开一道口子,从中窥见楼宇如珠,森然而列。西峰顶上一座白塔,塔尖破云,梵唱悠悠。广陵城已在眼前。凤起便一桨荡去,停船靠岸。   渡头泊船百条,岸上市集商铺林立,人头攒动。顾行谦和凤起寻得一处客栈歇脚,由一个小伙计领着上楼,踩过吱吱响的楼梯,入住客房。凤起拆除顾行谦臂上的布条,只见伤口红肿流脓,已然恶化,便请来大夫为他诊治。大夫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方。顾行谦依言用药,如此几日,仍不见好,且血腐肉烂,热痛更甚。   一日,客栈楼下,几个赤脸醉汉踉跄撞上一个蓝衫男子,其中一人手里的酒壶一个不稳就泼了他满襟的酒,淋漓浸开一片。这蓝衫男子名叫远志,长得方脸阔口、浓眉大眼,身后跟着些伙伴。远志不与酒鬼计较,只低头拿手擦两下衣襟,迈腿欲走,反而被那几个醉汉挺胸阻了去路。他们恶狠狠嚷叫起来:“哎哟,你好不长眼!白白浪费我们一壶好酒!”   远志不得已拱手赔笑道:“各位,我们是南来的茶叶商,运货到这广陵宝地。我这就赔礼道歉,送些好茶叶给几位兄弟,如何呀?”为首的一个癞痢头胖子浑身酒气,满脸轻蔑,扬起铜钵大的拳头叫嚣道:“呵,生意人?我们也做生意,不过只做人头生意!哪个要你的烂茶叶,小子,快赔我酒!”   “莫要闹事!”一个干瘦矮小的杂役前来劝说,胸口反而吃了那醉鬼一记老拳,“哎哟”一声,口中叫苦不迭。这些个泼皮竟趁着酒劲如此欺生耍赖、寻衅滋事!随从怫然变色。远志胸中也陡然腾起一股怒火,却苦于无计脱身,羞愤难当,额头滴下汗珠来。   凤起本与顾行谦在客栈西北角的一张榆木桌上吃菜。凤起见有人闹事,便丢下竹筷,负剑而去,对那为首的胖瘌子叫道:“何人在此撒野?我剑十年成,霜刃未曾试。你是哪来的下三滥的货色,敢欺负老实人?”   几个无赖瞧见凤起那把长剑,料他不是好惹的主,连骂也不敢骂就一起溜走了。   远志等人为此千恩万谢,与他们同桌吃饭。桌上,顾行谦因右臂负伤,屡次拿不稳筷子。远志见之极为关切,说道:“这位兄弟,你可知广陵城外二里地有个净因观,观里有个女道士号慈渡。她是名医梁丘门下的弟子,医术精奇,治得百病。我去年在山上采野茶,为一头猛虎所伤,命悬一线,正是被她所救。我兄长持刀与虎相搏,刺伤了虎腹。那头母虎虽天性恶极、伤人性命,但其腹中已有子,慈渡师父便也为它医治。母虎感恩流泪,驮她涉过山路,回了净因观。其慈悲心肠若此,不负‘大医精诚’四字!兄弟,你重伤至此,还不快去请她诊治?”   顾行谦道:“常听说,山若有灵气,狐兽可得道。这母虎为高人所渡,也可得道了!”   远志便好心为这二人引路,在城外行至一汪水潭,二三绿头野鸭戏水。潭碧如玉,深可千尺,映见数山。山上层林染翠,时出飞鸟,半山上的一处落霞坡便是净因观所在。他们登至半山,击动铜铺,叩开一道朱门,一个冠带飘拂、手执拂尘、身着灰蓝道袍的女弟子迎了出来。   这女弟子名叫怜九,问明来意后便将宾客请进。他们穿桥度廊往北去,即得三间抱素书斋,斋内藏书万卷。遥见后山九条栈道盘旋登天,云气拂动,真奇高奇险。山上有五十二间药阁,列如佛窟,天下奇药仙方悉存于此。一道飞瀑水声如吼、流珠飞溅,掩着山洞后的神农园。园内无数药草虫蛇皆由药仆照料。   怜九恭声道:“我师父正在药阁修写《济世药录》。我去通报一声,还请诸位候在这西厅内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们扬州无山,但有山有水比较诗意,所以我加进几座高山。化用了从前坑掉的同人,勿怪勿怪。发现前文有缺漏,所以修了文,补充、改写了一些细节,把首章割成两回,其他回目内容不变,整体情节故事走向不变,人物角色不变。 ☆、蛊井   净因观神农园后山的一处斜坡上竹叶青青,流泉溅珠,别有洞天。   忽闻女子喘叹声,翠影朦胧处似有一人。山岚渐散,现出一名紫袍道姑。她额生细汗,长发披垂过腰,深一脚浅一脚地涉过崎岖山路,徐徐拄杖负药篓而行。那只灰黄竹条编就的窄口斗形药篓内横斜着几枝药草,嫩叶围堆着或黄或白或红的小花。她腰间别着一支象牙烟嘴的黑而细长的烟杆,末端挂一条红玛瑙流苏。   道姑卸下药篓,把柳木手杖插、进一道石隙,坐在水畔一块卵圆形的大青石上小憩,弯腰脱下满溅泥污的鞋袜,手持烟杆,濯足于泉中,两足划出浅浅的水花。   水面照出个倩影,凤眼琼鼻,美发如云,冷如三春残雪,艳似出水芙蓉。她背倚一块嶙峋山石,微垂优美光洁的颈项,左手横着一杆烟,素银烟斗里火光明灭,苦香迷醉翩浮。那是上佳的烟草,叫醉海香。   山泉源自高约一丈半的青石缝里,顺石势流下,渐流渐缓,汇成一汪清潭。水中五六条金脊游鱼争相亲吻那对白玉似的足踝。她只觉一阵酥、痒,于是转身从药篓里拣出一支黄花,逗引着鱼儿。流水浮落花,鱼追落花去。倏忽风又起,林间瑟瑟,落叶无边。一声虎啸传来,威震山林,惊出飞鸟。一只猛虎从绿涛间现身,朝那道姑深深俯首,十分温驯。   道姑柔声唤道:“狸奴,我今日走累了,你驮我回去吧。”   狸奴低应一声,稳步上前,来接道姑上背。道姑把烟杆挂回腰际,左手提药篓,右手执手杖,斜身坐在黄黑斑斓的虎背上,口中轻轻哼唱一支《杨柳青》,调子轻快,有几分味道。   一人一虎悠悠然下山去了。   狸奴把道姑送至神农园门口,又拜一拜她,便转头沿山路离开了。   在神农园的一角,左右百杆翠竹影如泼墨,浓浓淡淡,画了满墙满地,掩着一道白石拱门。拱门上书“灵门枢要”四字,乃是慈渡师父亲笔。字字昂藏,力可透石。拱门后,春草满山坡,一座八角高楼倚坡而起,名叫八十一楼,灰砖青瓦,每铺寒露;飞檐挂铃,轻起点点碎响。   女弟子怜九下了药阁,恰走在八十一楼的楼下,遥见那紫袍道姑的身影,便追了上去,朝她略施一礼,眉眼恭顺,有条不紊地讲道:“慈渡师父,有两位客人从长安来。其中一位身受刀伤已久,特地请你医治。远志叔也在。我只当师父还在药阁修书,四处寻你不见,已耽搁了些时候。只怕客人等得心焦呢。”   慈渡师父利落地解下身后绑束着阔大衣袖的绳子,把那只药篓放在脚下,素手持烟杆,另一手拄杖,淡淡说道:“哦,从长安来?那可真是稀客了。我修书修倦了,才去山上采了些药草回来。你把这药篓带给白芷白薇两姐妹,叫她们好生炮制草药。你再去把客人请到神农园外的莲心苑。我先去准备些针刀药材。”   怜九应命而去。   顾四等人跟在怜九身后,先后进了莲心苑的葫芦拱门。行至一片桃花林里,凤起头顶的几根遒枝上猛不防挂下一团东西,四点绿光荧荧如妖、浮若鬼火,正对上他的双眼。凤起惊退两步,脊背窜起一股寒意,迅即铮地一声抽剑而出。剑锋上的冷光一晃,倏瞬照见藏在花叶间的四只眼珠,苍绿放光、怨毒阴鸷。树上盘踞着一条长可三四尺的赤金黑环蛇,它昂起身来,逼视凤起——竟是条双头蛇!   那双蛇头上的如铁鳞甲已然片片暴竖而起。这蛇咧开两只血口,邪邪地吐着信子,露出银白滴涎的獠牙来。   生死关头,凤起杀心大起,提剑欲斩,口中轻叱出声:“该死!”   双头蛇避过一剑,又欲袭来。   怜九急把右手食指咬在唇间,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。一阵风来,倏尔起了一声奇鸣,如碎玉,如震铃。一道赤影身似流矢,扑至枝头,叼走了那条双头邪蛇。凤起一个不稳,半跌在石间,满衣乱红簌然。凤起等人定睛一看,一只异禽已落定在怜九的右臂上。它身大如苍鹰,两爪紧扣,抖一抖翅子,似在扑动两团赤焰。那鸟头顶一缕羽冠,绣眼雪喉,头腹浓黑,赤背长尾,几处翎毛灰白相间,仪态威武如一员大将。   “你……还好吗?”怜九低下头,俯身扶起凤起,稚音亮如春莺,领口垂出一颗粉白莹亮、大如龙眼的海珍珠来。   “……我无碍,多谢小师父了。若非小师父好心相救,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付这双头蛇呢。”凤起方才释然,两目炯然如星,朝她浅浅一笑,言语极尽感激之意。他轻轻转剑回鞘,让这柄凶兽藏起锋芒,而在起身时,右手竟不慎触及了怜九胸前那一片。   怜九立时松开手,脸色一凛,对这生人怀起了一点点戒心。她约只十六七岁,眉笼烟霭,眼含秋水,妩媚娇美处不让弱柳闲花,又宽又肥的道袍遮掩了玲珑腰身。她见山石畔的花叶疏影投去那雪袍男子的身上——凤起神色如旧,毫无察觉,仿佛单是个清俊颖悟之人,实在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。   远志问道:“小师父,这鸟是什么鸟,这蛇又是什么蛇?好生厉害!”   怜九答道:“我臂上这只鸟叫天禄。方才那双头蛇叫花相国,蛇头一雄一雌,性情狡狯无比,晒干酒制后就是一味极好的祛风寒湿药。昨日,我师父命药仆夜间捉蛇而回,恐怕就是那时不慎漏出了一条……各位,请随我进莲心苑吧。”   天禄头昂乌羽,目圆似瞪,又叫了一声。   那座八十一楼内,两个素褂药仆提着笼子登梯而上,扭动麒麟机关,百宝屏风后立时无声地塌出一条灰砖密道。密道两壁点着幽幽火烛,盘曲蜿蜒,伸进山体,通向一间暗室。暗室里外都有机关控门,坡外密叶遮着几眼小窗。地砖砌出一幅五彩八卦图,妙藏千秋天机。   已有一老一少在内站等,分踏八卦中心阴阳鱼的黑白两极。   老者一身黄色道袍,怀抱一剑,年逾花甲,两鬓斑白,面容清癯,脸上一道狰狞长疤从眉心划至右颊,好似爬了条百足蜈蚣,便是净因观七十二药使之首金樱子。金婆婆这般抱剑而立,微皱眉峰,嘴角愁纹更深,面上长疤也愈显狞恶可怕,其目光却是慈悯无比,真是金刚之面、菩萨之心。高人风仪,可窥一斑。   少者全身凝寂不动,只有手中烟杆闪烁着零星火光,便是慈渡师父。一头乌发已被一枚错金桃花耳挖簪挽成一个松松的高髻,两鬓洒着些碎发丝。两只阔大的浓紫色袖子垂至腰下,像挂着两片皱云。方头黑鞋从道袍下摆里双双露出头,将迈而未迈,只轻轻颤了一下。   在她们眼前,四级青阶升上一片石台,台上有三口蛊井。居中那口最大,径约数尺。梅花寒石能制虫,故而用它砌成井口。蛊井内千万乌压压密麻麻的鬼物得以不出而犯人。三口蛊井深深,决眦难及。   慈渡师父默然吸了一口醉海香,任青烟从唇齿间袅袅逸出。   恰在此时,药仆单膝跪地,朗声请示:“金婆婆,慈渡师父……”四只细眼双层铁笼置于地砖上,上头严严地盖着蓝呢布。刚掀开罩布,一股腥臭如腐的气味就喷出来,顿即引动了三口梅花寒石蛊井里的妖祟。虫群躁动纷纷,喈喈嘈嘈,声若急雨夜来。多条赤金黑环的花相国盘曲蠕动在铁笼里,彼此紧挨,缠结成团,发出窸窣之声。蛇体柔软多情,鳞甲斑斓泛光。群蛇吐信嘶嘶,从铁丝细缝里透出一对对苍绿邪异的眼珠。妖冶诡谲,腥秽恶浊。   慈渡师父俯身,向铁笼吐出一道苦烟,浮升散去。   笼内群蛇闻香而醉,碧眼半合,渐渐不动了。群蛇尽被投入三口蛊井,跌坠百尺。饵食将近,井里无数鬼物激躁更甚,奇响阵阵,犹如鼓点疾敲,无休无止。蛊虫翻涌起浪,飞接花相国。未待一条坠底的醉蛇挣扎,它的一只碧眼就被无情地啮破。黑虫钻其眼洞而出,白骨暴露,奇惨无比。花相国瞎了一眼,痛不可耐,竭力狂扭乱舞,奋起另一只头,眼中绿光更烈,怨艾万分,凄厉似鬼。无数黑潮漫涌过蛇头蛇身,黑暗灭顶,不见人间。   金婆婆道:“唉,慈渡,养蛊始终非我门正道。梁大夫也曾劝过你……”   慈渡师父微动两下喉头,神态且恸且怜,欲叹而未叹,终于冷声应道:“金婆婆,我以血养蛊,只为把蛊虫用作药引,来救死扶伤、普渡苦厄。谁知,我竟不知不觉犯下此等杀孽,真是可恨可怜。”随后抽出金婆婆怀中利剑,割破一指,在药仆奉上的一方梅花寒石盅里滴下了五六滴血。   她又念动口诀,巧施法术,从蛊井里捉得三只漆黑的蛊虫,放入石盅,盖上一枚雕着缠枝莲花的石盖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继续化用从前坑掉的同人。= = ☆、妙医   群山幽幽,厅堂寂寂。   小师父怜九恭请一行人在莲心苑上座。莲心苑正厅有副朱漆黑字对联,上联是“风随菡萏千年香”,下联对“人与梅花一样清”,横批“净心妙法”。虽非绝对,亦有意趣。后院池中栽莲,而前厅的乱石堆畔梅花正开。娇花吐蕊,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,一片皑皑似春雪。顾行谦右袖藏伤臂,缓缓踏阶而去,左手轻扶白梅枝,连连称奇,不由感怀:“开得这样晚的梅,莫不是花神?好吉兆!这实在稀奇。慈渡师父原也是个风雅之人。此处实与长安第一的元清观大不相同。”   另一女弟子从后院迎出,携一莲花铁锄,带笑行礼:“稀客,稀客!我净因观本是山野小观,虽装不下百丈金身,这一点梅香还是容得下的。我们师父也爱那梅树。我剪过几枝插瓶,给师父送去。她倒恼起我来,把书一丢,说我这个小女子读经读得呆了,竟不知一等的梅香树下闻,二等的梅香瓶里闻!”   汉子远志听了这一等二等的说辞只觉有趣,想一想,皱起浓眉问向旁人:“那三等的梅香何处闻?”   “那一等二等,竟是我错说了。” 月白绢面竹骨伞一拢八方婆娑影,满衣白梅乱,屐印浅叠阶上苔痕,是慈渡师父已至。她扬眉高声接道,“那富贵堂前,田家桥头,案头小几,哪里的梅都是一样香的。”一对孪生药仆各自捧一白瓷药托,摆放石盅、九针、白酒、丝线和布条等物。慈渡师父施礼寒暄。白梅树下,顾行谦见慈渡竟是这般妙龄女子,掩不住讶异,直至被她搭上右手命脉,心神还在恍惚中。   慈渡不禁微微一笑,凤眸漾漾,唇角勾起,衣带飘拂似仙人,立伞唤道:“贵客,且随我来,随我来吧。我方才见你右臂蜷缩而惯使左手,就猜你是顾四先生了。”两人拂去头上落梅,相伴坐回了正厅。其余诸人也不回避,都去看慈渡如何医治这截红肿腐溃的伤臂。伤口长约一尺二,宽约半寸,内里血肉溃烂,肌肤外翻,痛不可耐。   慈渡揭开石盅盖子,三只蛊虫静卧,漆黑如豆。她牵引三根红丝线,一端缚住蛊虫,另一端一起绑上顾行谦伤臂的中指。蛊虫接连沿红线而上,相继隐入掌心血肉中——不痛不痒。接着,慈渡排出伏羲九针,用白酒浸一浸,右手三指夹持银毫针合长针,直刺其肩髃、曲池、手三里三处穴位,留针片刻即开施铍针剔腐之术。她手下行刃如剪水裁冰,细细切腐割肉,去瘀求新,再拿丝线缝合,敷上捣烂的鲜草药,最后用白布条层层缠缚好才罢了。   而顾行谦惟有点点痒痛如蚁行虫啮而已,便道:“师父,多谢。”略加思量,禁不住追问,“我见师父左右不过双十之年,何以遁入空门,从了道家?”   慈渡答道:“你我有缘,并不避讳与大家谈这些。我俗家名字叫阮小筠,父母早逝,自幼体弱,无依无靠,幸被这净因观的金婆婆收养。我先从金婆婆修行,后投梁丘门下习得了一点医术。顾四先生,你伤势甚重,须得好好休养。如不嫌弃,就请先生与朋友留住我们观里的镜清台处吧。”   这一日夜深,江阔云低。一轮皎皎孤月沉在千里珍珠江中,渡头沙鸥飞爪击碎月影。月色苍茫,江水东流去。长风阵阵,拂过群山万壑,林涛涌如怒海、啸若黑兽。白露点点,清清冷冷。九条登天栈道满缀红灯笼,交错蛇行,直上云端。云霭微茫,幻化无定。风动点点红光,光透云气而出,如一只只奇谲的血眼。在神农园,药圃里风露催送清香,春虫迸鸣。一列黄灯笼飞去,灯影乱晃,数十弟子巡视而过。   歌乐之声幽幽渺渺,不知从何而起,传进了净因观山上的一处药阁。   阮小筠盘腿坐在角落里一只黄旧的蒲团上,独对小几上的一盏油灯已久。一灯光满雪室,案几堆卷成山。石砚墨浓,笔架虚影清削。歌乐萦回如一缕芳魂,阮小筠暂把手中笔搁下,闭目侧耳而听,两弯密长的睫毛微微颤着,嘴角泛笑。犹自出神间,忽有一只飞蛾扑灯,烧出噼啪两声脆响,焦枯成灰,叫她睁开眼来。她便疲倦地伸一伸腰,单手扶额,把面前已成的半卷《济世药录·二十一》再从头翻阅。一页一页,灯暗眼乏,触目尽是“四气五味”、“升降归经”,只是些寻常药物,始终不可得“鹿衔兰”的记载。   “师父,夜色已这般深了,您早些歇息吧。”怜九拜见,又从药阁收拾出好些杂物,抱起一轴画刚欲丢去药炉的火中,就被阮小筠叫住。两人展开画卷,不过三尺长,画中蹲踞着几方嶙峋怪石,无跋无款。纸上青霉点点。阮小筠抚过怪石,若有所思。怜九瞧瞧画,又瞧瞧慈渡,道:“师父看看,纸张受了潮,生了霉,想必是哪年哪月,扬州哪个画师的戏作。留着何用?只怕还沾了病气呢!”   “容我一试。”阮小筠收回指尖,就着砚中新墨,间或换笔,浓淡并施,便见画上几竿劲竹破石而生。湘妃洒泪,竹上生斑。纸上所生的青霉,化作湘妃竹上的斑点。怜九甚喜,拍手叫好。画罢石中竹,阮小筠搁笔,再三揣摩画境,终扶额叹道:“石本无情,画师落笔却有情。胸中块垒,见诸笔端。其气势所蓄处,莫不如神龙俯首。我这两下子,真是班门弄斧。非但不是锦上添花,反成蛇足了。这真是,留着何用呢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重新回来填坑。 三四月大病一场差点住院,现在好多了。 本章医术描写参考所学中西医内容,由于时代限制还是不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,不能做到无菌和抗感染。 ☆、风波   顾行谦走后不久,可巧天宁寺的小沙弥来请见他,手中持了一卷手抄经书。   当日初见,小沙弥觉与顾行谦投缘,就向老住持讨来《金刚经》作礼。那一页一页都是老住持亲手抄的,每抄录一字,口中就是一道佛号。后来,小沙弥见抄本落在顾行谦的床铺下,便欲送还,今日特地进云府候着。到底是孩子心性,久坐不住,他抬脚出西廊转悠,“一二三”数起瓦檐上梳毛的翠雀儿。园圃之中百花正肥,花叶护掩他全身。小沙弥转而瞧见有个十分漂亮的小僮随一个黄衫婢女步出石山,站定在药栏前。   绮梅上下稍一打量雩儿,以帕掩唇,轻笑出声:“这才进府几年,愈觉霍兄弟大了,不再是个娃娃,倒有几分像三少爷。我听说,有一回,二少爷夜归府中,老爷刚一动气要问罪,就被你劝住,之后训了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就翻身而卧,叫人下去了。霍兄弟得上头器重,近来都忙些什么?”   霍雩也笑道:“哎!可别闹。我问你,如姐姐春来咳喘,她现今可好些?”绮梅闻言把眉一皱,给他看怀里大小药包,又道:“你如姐姐问我,前些日子刚走的那个顾四先生是什么人。兄弟倒是和我说说。”   “什么,顾四先生已经走了么?”   两人吃了一惊,见地上有个满头满衣皆是落花的小沙弥。霍雩问他话,小沙弥便答了缘由,又道:“前两日师父又要抄经,我们师兄弟就进城采买上好的纸笔来了。这一顺路,我就来见顾四先生了。可是,我等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来……原来,他已经走了呀。”   绮梅只骂管事的疏懒,略一想,便向那小沙弥讨来《金刚经》,道:“我听说过你那天宁寺。去年,出云峰顶现过一次五彩宝光,必定是神佛有灵。这一本好,不如送给我们如姑娘,沾沾福气,去去霉气,病才好得快些。”   次日,三叔来访,与云徵在书房论诗。三叔的小女儿云眉抱来一只大黄花狸猫儿,要去惜红轩探云如姐姐。惜红轩外,闻莺替她抱下猫儿,在竹篱看着哄着。云眉挑帘进门,见绮梅正擦着一副宝相花卷草纹珠玉璎珞,便走去一把抓了它来,往颈间比划,又朝云如身上亲偎道:“这个好看,配得上我。好阿姐,好阿姐,这就送了给我吧!往后,有的是王孙公子送你好东西呢——我阿爷说,崇文书院有个顾行谦,他从前就住在这兰筑里。他是个什么样?阿姐中不中意?”   “胡说,乱说,拧你鼻子,看你还怎么说!”云如笑拧她的小鼻子,“你可别再闹我,你要是把我气病了,谁再陪你画风筝?去年我画的那只春燕,被你生生跌折在湖石上。你不心疼,我心疼。你再气我,我就给你画个大苍蝇!二哥哥叫工匠打了这副璎珞,叫我试试,看哪里不合心意,他再找人改去。可我不常出这惜红轩,白收着好东西,落了灰倒可惜。这玩意儿就送给你了。”嬉闹过后,云如给她又是梳头,又是佩璎珞,揽着小云眉照向一面彩鸾镜,镜中一大一小两个美人。   略一估算日子,绮梅去请梁大夫复诊。云眉随她同去。云如便和衣而卧,以臂为枕,暂且歇息了。   前几日,云律嫌新进的胭脂无香,色又不正,配不得阿娘,就打发人另寻好的去。一找,找来一个西铺。西铺秦姓人家有个女儿,小名香儿,生得一双巧手,最善淘胭脂。   游红馆每需呵胶、口脂、茉莉粉一类,常有香儿来帮衬。一来二去,宣姬喜她伶俐,打点赏钱,以姐妹相称,又与她梳头玩耍,互贴花钿。一回来得早,香儿独等在宣姬楼中,左等右等,都不见人。妆盒里珠翠无数,她下手拣出一支凤颤,下了楼,问人宣姬姐姐何时来,顺带着捻一捻凤颤,朝人招手笑道:“我姐姐疼我,我就是要了这翠凤去,姐姐也舍得。只是我不要罢了。我不像那旱塘里的鸭子,见着点水花就两眼放光呢。”这一件事传出去,莫不疑心香儿是暗有所指,她便被杂人记恨得紧。不多时,有个叫冬琴的,悄悄拉了宣姬身边的人,怒道:“那新妹妹仗几分面子,敢把这屋里的全压下去!”   鸿儿轻轻打了冬琴一下,不许她再说。正巧鸣筝、弄箫两个来叫冬琴同去斗草。冬琴与女伴们掩口而笑,低了声道:“人夸新妹妹香粉里洗澡,哪日见着个好男子……怕她也要捉了去呢!”说笑嬉闹着远去了。   今日香儿姑娘送来了新淘澄的胭脂,果然匀净香红,胜过别处。乔夫人一则中意胭脂,二则中意儿子那一片孝心,欢喜地遣香儿与一个老婆子也往惜红轩送些去。半路上,那老婆子自去赌钱。俄而天色、欲晚,暮云四起。梁大夫入府,运笔如神,比往日多添一味补土之方。云如正由梁大夫瞧病,胭脂水粉都由丫鬟们帮着收下了。小云眉抱回蹲在竹篱下的猫儿,只觉处处看倦了,处处听倦了,便对绮梅半求半闹着回去,无意中往项上一摸,惊道:“璎珞!璎珞丢了!”   沿路搜检,久寻不得,渐有人起疑,只怕是被哪个眼界浅的拾走了。自从云公卧病,府中暂由乔夫人主家。而乔夫人只贪安逸,家中大小事宜实由云徵协理。哪处核查账簿,哪处又有添置,交接逢迎,贺吊往来,这上上下下还得靠他。听闻府中失窃,云徵问责管家。老管家怯于受罚,不便声张,而话风传到了云公耳中。   暮鼓频传,入夜点灯。霍雩扶进云公。三叔和云律云徵等人跟进,候在两侧,莫不端肃严整。云公闻讯而至,心中疑怪,咳喘连连。乔夫人忙为云公拍背平喘。霍雩则奉上汤药。此时进来两个婢女,拱立在下,眉眼恭顺,那正是绮梅与闻莺。她们伏地说出实情去,自云清白,而乔夫人只恨恨长叹,并不信她们半个字。说话间又由人扯进来一个老婆子。老婆子满身酒气,战战兢兢,两个膝盖直打哆嗦。管家道:“说罢,早说出来,哪儿还能出这些乱子!”老婆子伏首哭道:“我一个老人家敢瞒什么呢,怕只怕那牙尖嘴利的小丫头……哎哟,是我没看管得好。是她,二公子带回来那个,手脚不干净的,是她!”   云律挺身怒道:“哪来的醉婆子!”   云公面色紫涨,将他呵斥下去,抖抖地指道:“你且说下去。”老婆子嗫嚅道:“那小丫头是西市香粉铺的,生得好媚气,又爱打扮,又能打扮,淘得一手好胭脂。谁知二公子动的什么心思,亲亲热热,把人叫来哄夫人开心。夫人一乐,想起小姐来。小姐住得偏,打小养病,平日里怪闷的。夫人就遣她往小姐那里去……”   云律又一作色:“说,说,看你能诌出什么来。”复被云公瞪回。   老婆子高声道:“谁不知道您治家最严!我可是丁点儿不敢马虎。那小丫头鬼精鬼精的,哄道:‘老妈妈,有劳有劳。前头这点路好走,您歇去吧。”我笑道:‘姑娘机灵,办不坏事情。我只怕怠慢了姑娘,叫二公子不高兴。’她再三说:‘您老人家歇去吧。’怪我,怪我!信了这鬼话走开了!”   云公已然气极,不待她说下去,就把手中药碗摔了出去,声如巨雷,直叫云律跪下。云公早欲教训这不肖子,只因感念骨肉之情,一再宽容过失。今日先是闹得难堪,这老婆子一开口,又叫他当众失尽了颜面,到底是不打不行了。   一来云公盛怒,无人敢劝,二来云二素来无状,众人皆以为一定是他招来的这许多麻烦了。乔夫人搂住儿子,护道:“老糊涂的话如何信得?我看你也是个老糊涂!倒能眼睁睁看亲儿子受这冤屈!”转向那老婆子,喝道:“我问你,你说秦姑娘不规矩,你可亲眼见着了?”   老婆子顿时语塞,眼珠转来转去。   乔夫人得意道:“无凭无据,惯会搬弄是非、颠倒黑白,当心烂了舌头,喝不成酒。拉下去!”云律道:“儿子受屈事小,阿娘不可气坏了身子。”   这老婆子平素只知喝酒赌钱混日子,屡受斥责而不悔改。管家问她璎珞失窃一事,声色严厉,不比平时,吓得她胡诌了些有的没的来敷衍。见人来拉,将欲赶出府去,断了营生,老婆子面色大骇,一五一十吐露实情,跪向云公叫道:“饶命!饶命……”   “拉下去!拉下去!”   云公咬咬牙,实在恨云律平日行径,一定要加以惩戒。   乔夫人护犊心炽,愤愤抖出积怨,道:“这许多年来,我自知不及她,却从不敢不尽心服侍。土里已有了个儿子,还不爱惜这一个!”说得云公几欲落泪。   云律叫道:“扶夫人下去。”又伏地道:“儿子甘愿领罚。”   云府只在叠翠亭处栽有山茶,僻静少人,开落纷纷。过了两日,云公精神见好,便起身独去看山茶,却见栏内枯株寥寥,花容惨淡,不由心自戚戚,几欲恸倒。   花栏外即是碧沉沉的一片映月湖,湖畔假山后藏一对人影。其中一人娇声道:“你可好生收着,权当一片心意。为这东西,闹得好大动静……”另一人忙道:“等还清了债,我一定娶表妹。”不巧,云公循声而来,撞破这丑事。他辨出交托璎珞的正是丫鬟檀月,惊叫出声。   檀月和她那老相好见丑事败露,无不张皇惧怕。那老相好偏偏是个无赖赌徒,情急之下横生恶念,一把将云公推下湖去。幸而映月湖岸水浅,云公无碍,待他呼救时却又迎面受了檀月一推,逼得他不得不攀住一角山石上的藤萝,两手被勒得痛似火烧,脚底不住地打滑。湖水寒冷刺骨,将要没上腰间,他扯开喉咙连声地呼救。动静终于引来了护卫。那两人即被拿住,落得狼狈不堪。   春日闲长惹人倦,晴丝吹来,蜂蝶相戏。鸿儿独坐在花林下,刚手调素弦练了两首琵琶曲,就已忍不住微微打瞌睡了。两眼将闭未闭之时,蜂腰被身后人一揽,脸上又被吻了一下——果真还是云律。这脂粉堆里的豪放客、风流阵里的急先锋只见了人两三面就敢如此放肆。鸿儿挣脱不开,只好暂且任他抱着,耳畔响起呢喃情话: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,我的好鸿儿……哎哟!你怎么拿簪子戳我手呢!”   鸿儿手持一支银簪,扭过身,轻骂道:“你,你这个活该挨千刀下油锅的,还敢胡来!快把发带还我!不然,我就告诉姐姐和妈妈去!”   “你妈妈巴不得我把你抱回去成了好事呢。你替我瞒着发带的事,还敢说不想我?”   可鸿儿是真生气,气急了又掩面抽泣,气噎难言,我见犹怜。她一则感怀身世、沦落风尘,二则恼恨云律再三轻薄。云律见她落泪,于心不忍,便巧言哄道:“好鸿儿,乖鸿儿,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活该挨千刀下油锅的贼的错。你若是气我亲你抱你,我只好缝了我的嘴,砍了我的手了!”   鸿儿看也不看,哭道:“现在就缝,现在就砍!”   云律抽剑,刚作势欲砍,便被鸿儿连忙拦下。她拿绣花手绢擦一擦两颊的泪珠,抽抽噎噎、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该砍的是我的手——全因被你碰过了……你叫我怎么好呢!”   “那我们只好一起死了。”云律正色道。   鸿儿一吓,气道:“千般万般皆因你而起,要死你去,我不陪你!”   “鸿儿,鸿儿,你是说气话,还是真叫我去死?唉,你如何舍得我呢?来来,我替你扎上这发带……”他把那条鸳绡发带扎在鸿儿一侧的偏髻上。鸿儿像是想起了什么,忽然又笑了:“你那天掉进湖里,样子真好笑!”   “你笑了就好。我本寻思着,若是你再不笑,我就再跳一次凤栖湖呢。”   “胡说八道!”鸿儿擦干净脸,撇一撇嘴,“我听说,你近来和香儿姑娘腻在一起。你有香儿就好了,何必又来招惹我呢?”云律估量她是吃了醋,便甜言蜜语地又去哄:“什么香儿臭儿的,我只认鸿儿。我的鸿儿最好。”胸口吃了鸿儿一记粉拳,他不怒反笑,忽然又装病哼道:“哎哟哎哟,你今儿扎了我,打了我,我这伤可没法好了。前两日我才挨了我那老子一顿打,身子弱的很呢……”   鸿儿不理他。他再三哼唧,鸿儿终于心疼道:“真伤了么?我瞧瞧罢……”这一回,两人额角相抵,细细说情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【风流阵里的急先锋】致敬一下最近重温的良心老剧铁齿铜牙纪晓岚。 ☆、隐庐   这一日,净因观内一众闲聊,顾行谦听得有些困乏,便起身看山色去。他走至紫藤花架下,花藤深处一动,凤起掸去肩头落花,远远按剑呼道:“行谦,快过来。”他待顾行谦一近身便抽剑疾挥而去,并无章法,率性劈刺,占一个出其不意。顾行谦也手挥素问剑而来。两人打了三局,一胜一负一平手。顾行谦旋过身子,暂稳住脚下,扭头说道:“凤起兄弟,你今日怎么有这闲情与我比剑了?”   凤起笑答:“你大病初愈,少不得活动筋骨。我见你动作如行云流水、毫不滞涩,看来,慈渡师父的医术实在高明啊!对了,你回头须得试试我师妹那上好的药酒。”   忽又落了雨,细雨如针,沾衣而湿。阮小筠已行至檐下。她收伞而立,寒暄几句,又道:“二位,方才见你们过招,真是痛快。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件要紧事——你们从京都来,又见过我师父梁丘,可曾听说过一味奇药叫鹿衔兰?这鹿衔兰,我找了三年而不得。”   “慈渡师父不必客气。说来惭愧,我与梁丘师父仅有一面之缘,不曾深交,也不曾听说过有什么‘鹿衔兰’。这鹿衔兰究竟是什么药?”   “我也是听了山人传说,那鹿衔兰有起死回生之效,是天下奇药。如能得到鹿衔兰,必定福泽百姓、造福一方。”   凤起也说道:“慈渡师父真是菩萨心肠。我听闻你每月下山义诊,救死扶伤,不收诊金,真是高人!”   阮小筠掩唇而笑,偷眼瞧向顾行谦,然后说道:“凤起兄弟谬赞了。大医精诚,悬壶济世,这本是我们行医之人的分内事呢。”   一只翠皮斑斓的小鹦鹉口衔一枚小小圆圆的白玉棋子,在方格棋盘上踱两步,跳两步,即低头放定了棋子。棋盘对面的狄茹仙终于拍手笑道:“小青,你又输了。”   “狄掌柜!狄掌柜还在和鹦鹉下棋么?”   石榴花灼灼如火,掩着一角朱漆黑字招牌。城南桐花巷的隐庐门前,云律驾一玉背马翩翩而来。女掌柜欠身颔首。这掌柜的脾气与云二相投,两人算是旧相识了。云律在马上抬臂一指拱立在后的霍雩,威声叫他跪下。雩儿面不改色,凝然不动。旁有五六家仆,全不敢出气。忽然滚出一个喜气团团的驼背,高声叫道:“二少爷仔细脚下,踩我老驼下马便是,与小弟不相干的!”叫罢就嘻嘻跪下,欢喜地拱了背请云律。霍雩方道:“老驼回去。”随后淡然跪地,任云律踏背下马。   老驼本姓霍。当年,长安落雪三寸,北风呼啸,呵气成冰。老驼从雪里刨出一个破衣烂衫的乞儿。老驼心善,收留乞儿,问他来历,一问三不知,便替他改了名姓,叫霍雩。老驼一人为云府奴仆,说唱扮丑逗闷子,岂愿霍雩也随他受辱?他一心供霍雩读书入仕,无奈家中日渐艰难,即将无米下炊。雩儿先为云徵伴读,文墨功夫不让云家子弟,后得云公喜爱,现今吃穿用度已近半个主子。   云律这般发难,无非是看不惯云公偏爱这一个少年人罢了。今日杀得他的锐气,云律心中大快,转而问向茹仙姑娘:“狄掌柜近来可好?你可曾又收着什么稀奇玩意儿?拿出来让我瞧瞧吧。”他在棋盘一旁坐下,伸手把小鹦鹉轻轻一赶:“去去,小青,回你的架子去,我和你主人要谈正事呢。”   “贵客贵客!贵客贵客!”小鹦鹉叫道,飞回了挂在石榴枝子上的鹦鹉木架。   却说这隐庐,是由胡姬狄茹仙所开的一间小铺子。她本是大食国人,两年前随驼队到长安经营生意。铺子虽小,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可不少。看看那满壁木柜抽屉就知道了。铺子上下只由她一人打理,又是当掌柜,又是当杂役,忙虽忙,忙中也有乐。狄茹仙年方双十,生就乌发碧眼,一双如雪似玉的裸足趿拉着桃木屐,人儿闲闲散散地半躺在摇椅上,一脚点地轻轻晃动摇椅,答道:“云二公子,我这里的杂货再好也比不上贵府中的宝贝。你今日怎么得了空,来我这小地方了?茹仙不是说这些客套空话。我的店都快被你买空了,这几日实在没有什么好货再献上了……”   一个家仆上前劝云律道:“二少爷,前段日子老爷才怪罪过你,那板子的滋味可不好受,您千万别再……”   “哦,你倒管起我来了?什么东西!”   “不敢不敢!二少爷饶我!”   当众失了脸面,云律话里带怒,心中扫兴无比。只一顿打是治不了他的毛病的。他是个富贵闲人,整日地以诗酒为伴,惯是寻花问柳、放浪形骸。茹仙想起了什么,从摇椅上起身,在一只黄漆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画儿。纸张老旧黄脆,黑墨画着一副素银圆条推圈手镯,上头各挂着八个铃铛,各个样子不同,依次分别是石榴、寿桃、佛手、菱角、傩面、绣球、祥云和灵芝,奇巧别致得很。云律低头看见了花样,觉得漂亮,思量着鸿儿也有一只相似的脚铃,就动了心思,叫道:“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?这镯子好看!把这画儿给我吧,我要找银匠照着样子打一对送人。”   “这……这本是农家人的便宜物件儿,是村里画匠随手画的。有一日,一个农妇拿这纸包着根银簪子来换了几个钱。我见画的样子好看才收着,一直没舍得丢了。”   云律想一想,又道:“既是便宜东西,那又何必独留?这银钱给你,你叫那画匠再画一张不就成了么?”云律便真的找人打了银镯子,准备送给鸿儿玩。   游红馆内,鸿儿接过他送的那对手镯,眉眼盈盈,说道:“律哥哥,我有一只差不多的,正戴在脚上呢,只是没有挂着这么多花样的铃铛坠儿。”她摘下那只脚铃,细细比对着新银镯子,指道:“你看,你看,果然,我的少了一只寿桃铃铛。我自出生起就戴着脚铃了,恐怕是我父母给的。这镯子你从哪里买得?”忽又长叹一声,道,“他们不要我,把我卖给了拐子,害得我沦落到鬼市。如今认不认亲,都无所谓了。他们只当我死了,我也只当他们死了。”   “嗯……不说这个了。鸿儿,来,我帮你画眉。”云律持一支眉笔,在镜台前陪鸿儿描眉画眼,一番妆扮。两人情投意合、如胶似漆,好得像蜜里调油。   此时,一个家仆进门对云律附耳报说:“二少爷!老爷……老爷他……梁大夫过来把了脉,看了舌头,说什么‘人心已死,是为一不医也’,拿起药箱就走……老爷已去了!” ☆、金鞭天劫   漠南云州,暮秋时分。三山环抱一湖,水天相映,波光融漾。西来长风猎猎,吹起山下的一面三丈高的“云”字军旗。雪白营帐散落如星。营帐外的一处马场以木栅栏圈围,中有秋草百里,残菊零星,霜露似银。一匹匹五花肥马奔逐如云,由马仆牵引去一列列马槽饮水食草。侍儿人面如花,歌舞酒宴盛大。少年子弟们各是锦衣华裘,谈笑纷纷,投壶为戏,吟诗作乐,占得十足风流意。   一名黑衣军士跪在云远仁老将军面前,低头拱手,请示道:“云将军,马场已布置周全。”云老将军便朝他身后的一名胡服随从使了个眼色。随从会心,揭开手中黑漆螺钿捧盒上遮盖的一方猩红缎子,刹那金光耀目,灼灼如烧——竟是个用五彩丝绳结缚的金柄马鞭。   云老将军高声祝酒道:“各位,赛马大会可以开场了!优胜者赢一柄金马鞭!”   恰在此时,一名胡人少年匆促赶着一辆小破马车上前,衣旧而人俊,车破而马壮。他年十八,名齐统,字子竞,通汉语,从汉姓。但他眼似鹰隼,色如琥珀,浓眉高鼻,薄唇宽颔,高大魁伟,身形轮廓全都异于云州汉人。一身打扮是短衣窄袖,皮革蹀躞带上挂着一把形似弯月的腰刀,足蹬一双灰色长靿靴。其人宽肩窄腰,胡服英挺,举止气度自是不同,人莫可逼视。胡人少年向老将军麾下的军士们深深行礼,朗声说道:“军爷,子竞愿出这三十坛马奶酒,换一个赛马的机会,看我的戈丹能不能拔得头筹。”   那名叫戈丹的高头大马生就棕身雪蹄,蹄下迅如风稳如鼎,在主人言罢后即昂首长鸣一声,精神抖擞,风采照人。   为首的那名黑衣军士便从他手中接过一坛红封子马奶酒,转身向云老将军低声进言道:“将军,我看这小子眼熟。他是铁勒族人,现如今不过是城东六福楼的一个马槽贱仆,实在不可与天子门生——更不可与少将军同场赛马。”而云老将军捻须不答。   云瑜的长子少将军云琰却不愿平白多生事端,更怕落人话柄,便三言两语劝住了父亲,随后就让军士应允齐统了。云琰年十九,字世鸿,圆领白袍上绣有金银瑞云,云端有一衔芝卧鹿。这汉子身长八尺余,左脸天生一块笔洗大小的黑红胎记,面貌奇陋不堪,宛如夜叉山鬼,惟其才德颇盛,少壮有力,勇沉非常,乃是一员悍将。时人比之蜀汉凤雏。他上月刚娶得美娇娘一名,乃是尚书省大臣施瑾之女施月乔。   军士擂鼓声起,众人逐鼓点而赛马。群马分黑白棕黄红等色,仿若云霞乱涌,或齐同并进,或你追我逐,沙尘飞扬,马蹄得得。云琰骑一匹叫鸣雪的白额黑马,毛色如墨,动若游龙,与戈丹一同领先。有一青背番马渐渐落后。番马背上贴一少年,他狠下心抽打了马儿几鞭子。孰料番马性野,不仅不听鞭子,且昂首嘶鸣不已,惊蹄乱走,擅离赛道,往崎岖泥泞处践踏。俄而,少年手中的马鞭已折作两段,慢慢松了马镫与缰绳,只死死抱住马脖子。可座下马只一个喷鼻,他就连脖子也抱不住了。马儿猛一跌扑倒地,那少年惊叫连连,耳边尽是马蹄乱踩,马群乱叫。他夹在当中,浓尘入眼,所见唯有马鬃乱飘。   齐统见状,一面舍不下金马鞭,一面过不去良心,不由得面色发白,一咬薄唇,纵马上前,冲那少年狠狠骂道:“蠢货!”骂罢,身手迅捷如鹰,挟他上马如挟鸡崽。齐统把他丢去一处矮坡休息。那少年落马而惊,喘气急促,挣扎起身且面涌血气,举起齐统掷来的一只牛皮水囊猛灌一气,谢过这奇伟男子,又哭道:“输定了输定了!是我不好,非但自己落了后,还连累了你……”   齐统大笑道:“你输是成定局,我输不输可说不定。这才第二圈,还剩下三圈要跑呢。戈丹,我们走!”他拍马而去。   秋风中,云琰御马如驾飞龙,远远列在第一。须臾,他稍一侧头,眼角瞥见戈丹又猛追而来,不禁叫道:“好小子,竟还能与我再赛!”   最终,一柄金马鞭归了齐统。   齐统大喜。交接金马鞭时,云琰眉头微蹙,目光凝然,心中虽愤懑,却也不得不服。   赛马大会之后,恰逢十旬休假,云州同僚幕宾设宴于醉仙坊的高楼之上,近两日方见云府门前的车马少了。云府后院的菊清馆中,两个粉面美婢尚在饲喂一只绿皮鹦鹉。小鹦鹉饮水洗澡,叫了两声,斜翅飞绕角替,再栖回架上,别过头梳理翠羽。瑞蟾手捧一只白瓷小水盂,催教几句好玩好听的。瑞月凑去撒了一把谷料,嘻嘻逗它道:“看这傻傻痴痴的呆样儿,不像是个会说话的。吃了咱们的粮,倒吐不出一句人话!”   施氏出帘责问:“什么吃了粮,又什么吐不出人话?”   瑞月回道:“少夫人,我俩正教青凤说话,好哄您开心呢。”   “哦,说些什么?”   “琴瑟和鸣,举案齐眉。多福多寿,十全十美。”   施氏手扶水晶帘帐上的小银勾,侧身垂首,暗把这十六字念上两遍,心底恰如风起水皱,一池碎萍。她一向孤高自许,乖僻喜静,自嫁了个丑丈夫后更是甚少言笑。一对新婚鸳鸯心思不通,相聚每无话。瑞蟾可惜那满桌肴馔,劝少夫人稍动几筷。施氏却冷冷打发她们道:“花苑的金桂早早含苞,你和瑞月采些好的薰帐子去罢。”施氏现只交代两句,仍恹恹地欲去午睡。庭中飞絮雪涌,一时间旋满阶下,又吹进帐来。放下一道绡帐,美人施氏在榻上打扇小寐,钗横鬓乱,额黄半褪,偶露一段玉臂,臂上金钏见松,隐隐起了凉意。   “琴瑟和鸣,举案齐眉。”   怪声嘶哑,扑翅棱棱,惊破辽西春梦来。   “多福多寿,十全十美。”   施氏梦醒,稍稍理鬓,整弄衣带,前去提了鹦鹉架,手掬谷料,任青凤低头啄食。她又偷偷笑问这灵鸟:“可还会说别的?”   “月乔!”   却是人声。施氏循声回望,果真是云琰。借着夕照,秋桐洒影,被叶影遮了左脸胎记的丈夫长身鹤立,有几分英伟。云琰一走出昏黑处,青凤便落去他肩头,欢快学舌道:“月乔!月乔!”   云琰从宴上大醉而归。   “原是功臣到了!”婢女瑞月殷勤扶进这八尺将军来。武将大多心气高。方才,他在席上所喝的酒尽是闷酒,所听的曲尽是闷曲,无限烦恼、万千愁绪郁结胸中,又是懊丧又是怅然,这会全吐露:“什么功臣,我世鸿不过是一介武夫,一个竖子!我十六岁时随父亲出征塞外,位在副将,四方压制,胸中才略不能施展得尽,思量功劳是沾他的光,受人奉承也是因他,如何能称伟丈夫!我前两日在马场又败给一个铁勒人,真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面!”   瑞月劝茶。云琰不接,歪身半躺下榻,醉颜酡红,左脸胎记愈发狞恶,反笑道:“你们女子如何懂我所叹的这些!铁勒,高车,丁零,回纥,尽是些柔然锻奴、突厥余种罢了。天子宽厚仁爱,而我只怕他们贼心不死!”忽又思忖一番,目光稍添三分柔情,“月乔,月乔……若是边关起事,天山雪寒,鸡塞路远,青凤多情,可代梅驿传你我之心事……”   施氏一时神思游移,怅怅挂回鹦鹉架,惊觉云琰已起身,正加衣于她两肩,便急急挣出,避去一旁,似是恼他。她抱臂推说晚风不急。落红逐水,满庭残照中。施氏不得不刻意转了话头,说道:“你可还记得三年前,有个奇人在云州城中设馆,名号雪江钓叟,以算命解梦之名抨击时局,放浪不羁,频出警句,敢呼天子为贼,呼朝臣为蠹。那雪江钓叟忽有一天撤了馆子,隐了身份,消失在茫茫山野。他只在骑驴出城时随口送了云家一句“成也萧何败萧何”,料定云家后人三十岁时将遭天劫,无法可解。我尽人、妻本分想劝你一句,你知你这天劫是什么吗?”   “呵,我的劫能是谁呢,只是你罢了。”云琰心想,浑身酒气,醉步蹒跚,高声斥道,“月乔,卜卦的骗子如何能信?尽是神鬼无稽之谈!我为将只效清溪鬼谷、膑足孙子。孙子道是兵家宜者有三,‘一曰不战而屈人之兵,二曰以寡克众,三曰少战多利。忌者有四:妄谋不义之干戈,失矣;寡略少策而起事,鄙矣;邀功贪利而折兵,陋矣;屠城戮民以求胜,耻矣。能尽扬宜者三而避忌者四,其可谓之神。’”背罢了一段,他反问:“我为人堂堂正正,清清白白,何须怕什么天劫呢?”   施氏却道:“诗云:‘奕奕寝庙,君子作之。秩秩大猷,圣人莫之。’治国在仁不在兵。天子仁爱,四海降顺。将军百战埋枯骨,所造杀孽太深太重!”   云琰笑问何以谓仁,妻子也背起一段西晋王成的《王孙辩》,道:“‘纳才招贤而不责媢,封邑血食而不怨疑。’至于朝堂臣子,倘若‘有刎颈之旧,而厚交不能善;结棠棣之好,而德义不能守;奉君臣之礼,而大道不能权,自媚以求荣,自污以求安,’怕是不可近,不可交啊!”   云琰会意:“月乔,你话里有话,这一通所讥的可是韩信韩王孙?”   施氏冷笑道:“亏得尊一声王孙!王夫子数其罪四:‘其生二心,亡楚归汉,罪一;自矜其能,独踞强齐,罪二;目无长者,固陵不会,罪三;自亡其身,累连宗族,罪四。论其将兵之法,定乱之谋,侍君之道,皆不如人。不过天生一肖小辈耳,世所共弃之!’你若一心辅弼圣主,固当彰纲纪而明治乱,合乎义理而切于仁厚。如是这般,天劫可破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自此化用从前烂尾的短篇,勿怪勿怪。 本身两篇就有联系。 ☆、红叶奇缘   在云州城东的六福楼下,商市林立,人流如织,喧闹熙攘。渡头浣女捣衣,船娘唱曲,水间泊着五六小舟。此处南来北往、牵马行船的商客众多,既有汉人也有胡人。又一列乌篷商船泊至,随船运来江南上好的布帛绣品。扬州布商李闻鹤携独女十五岁的李云麝入住六福楼。   小云麝头梳双挂髻,斜簪珠翠三两点。额贴佛莲花钿,唇点一对假靥,一笑即现梨涡。藕粉镶边的白绸坦领衫上绣有春海棠,花红蕊黄,横斜有致,娇艳欲滴。杏黄腰带系一围烟紫团花罗裙。云头暗纹布鞋面上满钉金银铃铛,叮叮当当,一步一响。腕佩一双珍珠银花链,项挂一副梅竹喜鹊银锁结成的璎珞。锁梁缠红线,珠玉流苏摇曳。这正是个戏文里唱的“鬟髻堆鸦、桃面生霞、妙目含波、脂粉香娃”。   麻子脸掌柜张十三在酒柜叫道:“齐统,来贵客了!”   而齐统正坐在客栈内的一张老榆木桌旁,拿软布细细擦拭那把为泥尘所污的腰刀,面对围拥而来的同伴们对于金马鞭的询问,或许是懒,或许是傲过头,只偶一点头作答。听见掌柜的呼声,齐统抬眼盯那来人片刻,复把目光收回,言笑间多了戏谑之意:“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富贵娇女,只当是天女来了呢。”   张十三笑道:“又乱开玩笑,还不快领客人上楼?记得挑一间好房。”   齐统把刀挂回腰间,朝李闻鹤略一施礼,为他们引路在前。李闻鹤的二十几个仆从纷纷搭手搬上了行李。齐统把诸事布置得当后就下楼了。直至他掩门离去,不见踪影,小云麝才往椅上轻轻一坐,一手支颐,一手摆弄璎珞上的流苏坠儿,面带三分赧颜,对阿爹娇声说道:“阿爹,那个人方才盯呀盯,盯得我浑身难受……是我脸上有朵大花儿不成?”   李闻鹤说道:“都怪你娘娇惯你,让你披挂满身金银上路。我们在外行路不好露财。你打小就随我四海经商,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了,不比那些寻常闺阁女子,怎的今日见着一个胡人仆役还发怯呢?等会儿,你就把这些叮当作响的物件全摘下来,交给郑叔保管吧。我们歇几日就租一间店面卖布去,先在云州做三年买卖,赚足十二箱嫁妆给云麝……”说着已笑出来。   “阿爹,阿爹,你又笑话人!”   入夜,在客房外的一间马棚,齐统拎着一只大水桶,搬来两捆细草侍弄马匹。他倦容苍白,身子稍比以往清减几分,正因这几年疲于奔逃、流离天涯。天下之大,竟无一角瓦檐让齐统长久栖身。无亲无友,孑然一身,风里来雨里去。枕下防暗刀,马棚躲冷箭,人心更比江湖风波恶。一路从刀光剑影中滚过来,阴谋叛卖都已成寻常,时而别人骗他,时而他骗别人。哪怕是对客栈中这些同为人下人的诚朴刚直的同伴们,他这只惊弓之鸟也不敢推心置腹、坦怀相待。万千心事无处诉,辛酸苦楚无穷尽,齐统过惯了便好了。   六福楼的掌柜张十三在一年前好心收留齐统,为他收拾出一间干净小屋。而齐统自有顾虑,宁愿在马棚搭了个简陋的木头铺盖,每日与马儿同眠。他的戈丹原属一个回纥马商尼亚斯汗。大姐尼亚斯汗擅舞,擅风情,擅豪饮,又擅驯马,自诩赛伯乐,相马万无一失。回纥人所牧多是舞马,舞马性情灵秀,惯于披挂琳琅,能衔碗和乐而舞。那日,在客栈后院,尼亚斯汗为一匹矮脚雌马接生。小马驹负了伤,加之未及足月而诞,愈显羸弱不堪。雌马不顾产后力竭而顿首流泪。她顶好的一匹雄马又在撞栏哀鸣。目不忍睹,耳不忍闻,齐统便要了这匹杂种马,取名戈丹。   他从枕下翻出所藏的金马鞭,怀抱它而眠,心潮起伏,思虑万千,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。   东方破白,秋风阵阵,残月没入流云,隐隐远远几声鸡啼。齐统起早去客房走廊打扫。孰料,他擦拭木栏杆时,一间客房内传来了一个汉子的突厥话:“大哥,时机未到,不可贸然举兵起事。”齐统懂得规矩,可这乡音实在难得,便把白手巾往肩头一搭,忍不住凑耳上去。忽从窗户纸破出一手,“嗖”一声,剑刃已抵在他咽喉,将欲取他性命。   齐统偷听被擒,情急之下“扑通”下跪,拱手求饶道:“好汉留情!我齐统也是西突厥族人,绝不走露半点风声!我有一柄金马鞭,是在赛马大会上赢得。哪位大爷若不嫌弃,我齐统今可献上,以表一片赤诚啊。”   “哼,胡说八道!小贼,你一个客栈杂役,如何能赢得云大将军的金马鞭?”为首的大哥是个黑须虬髯、岁在不惑的九尺大汉。其余诸人尽投冷眼。   他心忖似有转机,便不慌不忙地道明实情:“大爷,您是刚来云州的吧?我齐统的名姓在云州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那金马鞭就是我的坐骑戈丹跑赢了的。戈丹还在马棚拴着,哪位大爷愿开移玉步,与我去那马棚瞧瞧?大爷,实不相瞒,我乃是西突厥特勤狄氏之后,父亲单名一个风字。我母亲是汉女齐氏,因嫁胡人而备受乡人唾骂。在父亲染病而死后,她为了生计不得不改嫁一个猎户。”接着红了双眼,恨恨道,“我们母子时常受那猎户毒打。母亲不堪忍受,怀着三月身孕投井自杀。那一年,我才十四岁。我手刃继父后出逃,颠沛流离,四海为家,现被客栈掌柜张十三收留。我生父生前心心念念要复国,留一枚玛瑙牌子。即使家境败落,我也没有卖它。现在,这牌子就藏在我身上。你们大可搜一搜,验一验,真假便知!”   他们果然从齐统怀里搜出一块玛瑙牌子,玛瑙色若朝霞,雕出一个狼头。   “自从我们西突战败,归顺新朝,贵族子弟、清白女子皆降作奴婢。天子征调部落东征西讨,如此穷兵黩武,族人怨声载道。各位大爷若是因此不满,力图复国,我齐统愿助一臂之力!”   “说!”   此时,叮叮当当声起,罗裙翻飞似蝶,惊呼连连,挣扎不得,一个小姑娘被捉了过来。云麝夜得家书,思乡落泪,在走廊借着微明的天光效仿红叶题诗,刚提笔在一枚红叶上开了个头,写道“霜驿鸡啼起”,就不慎被一人发现。   齐统好心救她,诈称:“小妹,你为何在此贪玩?你听不懂我们讲突厥话的,天色尚早,快回去睡吧。”如是一番解围,他们也就放走了这个小脸煞白、汗如雨下的小姑娘。小云麝见那群胡人一个个恶形恶相,虽心中大骇、恇怯不前,但也强作镇定,伏地朝他们拜了一拜,谢过不杀之恩,才和齐统一同离去。走到马棚下时,云麝又跪下去,再抬首时眼角噙泪,哽咽说道:“我李云麝第一个应谢的不是那帮人,而是哥哥。谢今日救命之恩。云麝无以为报,这片红叶就送哥哥吧。”   “不哭不哭。‘霜驿鸡啼起’,好句。我齐统对一句‘秋风残月沉’好不好?你来写上。”齐统笑答,等她提笔续上诗就收下了那片红叶。   之后,齐统拜那大哥为义父,收拾行囊,连夜追随这群西突厥人而去:“义父,我们若要举兵,应当先取金城,后围秉州,再联合西北各部,共商大计……” ☆、镜花水月   守在药阁门前的两个药仆施礼道:“慈渡师父——”   阮小筠朝她们微微颔首,探手戛然一声推门而入,背后双手合上门,俄而径直步去,盘腿坐在那只又旧又破的黄蒲团上,又提起笔来就着一豆灯火苦苦修书了。修书修至半夜,冷风大作,急雨忽来,点点滴滴,淅淅沥沥。尺幅留白,笔锋又蘸朱,直破墨色而下。毫尖恰比心尖,心一动,笔也颤,点破万千心事来。她转而掩卷,抽着一杆烟,静听空谷春雨。烟嘴偶一沾唇,烟雾翩浮缭绕而散去。   药阁四壁如雪,梅花窗畔挂着那幅竹石图。风雨飘摇,灯影乱晃,竹石图上似有风动一抹翠色,恍惚得闻竹林声喧。竹林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抚琴书生,眉眼分明是顾行谦的样子。高山流水,一曲终了,他向阮小筠招手而笑。阮小筠足下如飘,步步追去,进入画境,解衣相对,与他耳鬓厮磨,云雨一番。   一道惊雷炸响,阮小筠醒来方知自己已伏案不知不觉盹着了,那是一场春梦而已。思及方才种种温柔,她两颊绯红似烧,强行定了定心神,敛神凝息地念经打坐,谁知胸口一痛,登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,染红了面前的书卷。一场幻梦废了阮小筠半数修为,害得她五内如焚、走火入魔,此时此刻在蒲团上现出原形来——一只白色妖狐。她日久成精,与一玄狐金婆婆分别化成人形,行医救人,修行求道。   这整个净因观都是幻术所化,观中大小弟子皆是花草精怪。那怜九姑娘便是芍药花精。怜九进门看见师父伏在地上,书卷上一滩血,急把师父抱在怀中,连珠炮一般地说道:“师父,可还要紧?这是怎么了?要不要我去知会金婆婆一声?”   “不必不必。你去把九香玉露丸取来,服侍我服下即可。”那妖狐声低息微,十分虚弱。怜九应命取来了九香玉露丸。妖狐服下后便好多了,渐渐又能化成人形,仔细嘱咐道:“此事万不可告诉金婆婆……” ☆、云州之战   云州元夕,大雪飘飘。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一灯如豆,云琰正伏案疾书:   “月乔:见信安好……”待到落笔时,千言万语又无从说起,他搁笔长叹。云家老小迁至长安城躲避战祸。他与爱妻已有三月不曾相见,相思之苦难以言说,惟寄一轮明月去。   夜间,两个守城的云家军士就着一吊子热黄酒,揣着手闲谈道:   “此值元夕佳夜,明月隐遁,大雪封城,人马稀落,全不似旧年欢乐……”   “半个城的人都逃命去了,只剩下些老弱妇孺。前日,云家还有一伙逃兵被斩杀。旧事历历在目:我朝天子薨逝,新帝年十六,朝堂之上风云变幻。西突厥纠集起事,云家领命上沙场。转眼已是两年了。唉!正是山长水阔,千里迢迢,你我依依望乡而不得归,可怜可悲,可叹可恨!西北重镇相继沦落,狼烟四起,战事迫在眉睫。这突厥蛮子攻打了我们云州三次,次次折兵而返,多亏了云少将军!云少将军临危受命,承继老将军遗志,是条好汉。我听说,这西突首领阿史那贺鲁,从前名叫齐统,是个给六福楼掌柜张十三打下手的马槽贱仆。他娘亲还是个汉人呢。”   “他身上流着我们汉人的血,为什么要与天、朝为敌?”   “突厥人是养不熟的狼呀!张掌柜待阿史那再好——天子待西北蛮夷再好,封了再多的都督和叶护又有什么用?天子前脚刚没了,他们后脚就起兵。那张温驯的狗面具,他们戴得太久了!”   “阿史那贺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可汗,真是少见,恐怕是一方枭雄。此人绝非凡类,不容小觑。”   “是啊。可汗之位原本是他义父乙毗咄陆的。听说……听说他派人下毒,毒死了老可汗,坐上宝座,建立牙帐,自号沙钵罗可汗,收了继婚,娶回大他足足十二岁的义母阏氏……”   “嘘……你听,是什么声儿?”   雪花纷纷,四下死寂,山林深处黢黑如鬼。遽然,酒中落雪一颤。城楼上一只寒鸦哀鸣,振翅南飞。北方马蹄声渐近渐响,天边仿佛春雷隐隐。大雪中,遥见一匹黑马如一个墨点,顶风冒雪,驮着突厥副将阿尔现身城下,其后一行数百人驾马蜿蜒而来。阿尔年约而立,颔下苍青,披发左衽,锦帽貂裘,在城门口下马,手持一白色帛书,抬头威声叫道:“在下是可汗使者。请你们云少将军出来议事吧,我们可汗愿意就此讲和。今夜大雪,保我百千突厥勇士,免去厮杀之苦,留下满城性命,难道不好吗?”   一个军士急忙传命而去。片刻,众将士点着熊熊火把,簇拥少将军云琰从侧门而出。云琰胯、下是马儿鸣雪。鸣雪马蹄得哒,昂首嘶鸣,把主人送至军前。与此同时,城中军容整肃,严阵以待,而军心自此暗自动摇——是战是和,是死是生?我军粮草三日前已被截断,粮草不足,兵马疲惫!将士们面上、肩上都积了一层白色,霜雪糊冻住了眼睫和嘴唇,只从两个鼻孔出着热气。手足肿痛皴裂,化脓成疮。甲胄泛着点点寒光,如月似银。   正当两军交接帛书时,大地震动,万千突厥大军杀至!是诈降!   尘云四起处出一金鞭汉子,气势夺人,英发不群,鞭如金蛇乱舞,破开了层层杀云。   两军于马上交战,大雪纷飞,杀气震天。   “云州破了!云州破了!云将军被生擒!快逃快逃!”   城东,难民奔逃,亲友离散,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   刚从一片混沌中微醒,全身酸痛乏力,似有泰山压着,动也不能动,李云麝只听见隐约的人声。她面朝里闭目假寐,侧耳细听,却是一句也听不懂——这口音,莫不是突厥话?   她心中一紧。   白色营帐内架着一炉银炭,三五胡服婢女候在床榻两侧。忽有来人进帐,一名婢女向她行礼,报说:“……回夫人,该上的药都上了,该喂的食都喂了,这汉女却还是昏迷不醒。已经两天了,怕是……活不成了吧?她这浑身冻得……”那妇人却说:“画月,她生便生,死便死,与我毫不相干。我只是来瞧瞧,这是个什么模样的小可人儿?”言罢就款款步去看云麝,刚瞧了她一个侧脸,就拍手讥笑道:“哦,杏眼娥眉,檀口雪腮。好个十二分的容貌,好个动人的姿色,真真是我见犹怜……我听闻江南的水土,养得出比水还柔的女子。今日一见,果真不假。”   画月说:“可汗把她从尸堆里捡了回来。她全家人走散了,自己脸上还抹着黑锅灰呢,画的像个狸猫儿脸。洗干净了一看,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。可汗吩咐我和巧珠留神伺候着人,不许有半点怠慢……这女子在梦里常念两句汉诗……”她仿着那腔调念道:“霜驿鸡啼起,秋风残月沉。”   这两句,云麝听懂了。她仍闭着眼,却有两挂泪珠缀在脸上。   “姑娘,起来吧。”   云麝料到被那妇人识破,就强撑着慢慢起身,一身素衣,青丝如瀑,泻在胸前。她面容憔悴,言语悲切:“这位姨,我阿爹现在何处?齐统,齐统呢?”   “可汗他……”   云麝泪眼哀哀,字字声声撕心裂肺:“齐统!我只认齐统,救过我的齐统,不是那个凶手,那个恶魔,那个沙钵罗可汗!”妇人以为她不识抬举,给她一个怒目。这妇人约莫三十,腰似弱柳,眼藏风情。项挂红珊瑚鎏金璎珞,耳戴绿松坠儿。上着银狐裘,下系百阑织金裙。   “世上已无齐统,唯有沙钵罗可汗——阿史那贺鲁!”阿史那掀帐而入,身后跟两个随从。他一身华丽的金黑色戎装,腰刀、玛瑙牌子与金马鞭佩在腰间。他年岁稍长,面庞俊美,整个人英姿勃发,比以往多了狂放倨傲之态,再不是过去那个马槽贱仆。他只一笑,听得明白,并不动气,话头一转:“云麝,你好吗?”   “我阿爹呢?”   “他……”   云麝早已猜到了,乱世之中,谁能苟活?她垂首洒泪,寸心成灰,失魂落魄,两手攥紧了身下的皮褥子。 ☆、瑜亮之争   阿史那贺鲁把云麝打横抱起。云麝大病初醒,眼角噙泪,无力过多挣扎,口中虽有叫骂,却也只好任他一直把人抱出了帐外。帐外大雪初晴,天地四野白茫茫相连,她一阵哆嗦,太冷了。随从递上一件大红狐皮领斗篷。阿史那贺鲁三两下把人儿裹进斗篷,系好带子,随即轻举她上了戈丹马。那妇人也出帐,心中不住地嗤嗤冷笑,终于说道:“我的可汗真是多情,我这个做妻子的……”   阿史那贺鲁打断她道:“多话!”随后也上马,单手把人儿紧紧抱在怀内,另一手一勒缰绳调转马头,朝一处黑色营帐拍马而去。云麝在马上哭泣不休,咬牙切齿:“你已有妻子,为什么还不放我下马?你这蛮子,害死我阿爹还不够,非要再害得我……若不是你对我有两次救命之恩,我早就拔出你的腰刀,亲手杀了你这个仇人!”   阿史那却笑道:“云麝,我的小天女!你有所不知,她是我的义母,是我非娶不可的阏氏,却不是我心底那个人。至于我心里有谁,你再清楚不过,那片红叶还藏在箱底呢——霜驿鸡啼起,秋风残月沉。何来相思意,教我眠不成?若死在你李云麝手中,我心甘情愿!”   ——何来相思意,教我眠不成?   “我带你去见一个人,见了之后,你就知道该从了谁!云州已破,你无处可去!”   说话间已到黑色营帐前。一名俘虏由突厥勇士们押至帐外。一名勇士朝他腘窝处发力狠狠一踢,云琰即仆地跪在戈丹马前,左脸的黑红色胎记沾了地上的一层细雪。阿史那携云麝下马。云琰头发散乱,衣衫破烂且浸透血渍,脸上、身上青一道紫一道,伤痕累累,奇惨无比。两手反绑在身后,脚上铐着铁链。他仰天疯也似的狂笑一阵,接着含恨瞪向阿史那,一双眸子宛若寒刃剜来:“为什么不杀我?为什么不杀我!”   “我不杀你,全因感念你当初之恩。若非你出言劝老将军,他绝不会让我参加赛马大会。我也就无从得到这柄金马鞭。”阿史那扬手,手中正是金马鞭。   “可笑,可笑!你,你这蛮子若是真感恩,就不该破云州、杀汉人!我们如此相像,都是不服输不认输的人,本可成为知己——如果你不是个突厥人。你骑上戈丹,我还想与你再赛一场。”   另一名勇士骂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与我们可汗赛马?”阿史那抬手止住他,目动睫颤,迅即上了戈丹的背,叫道:“你们还不快给云大将军松绑,准备马匹!”   “我的鸣雪已死,我要一匹同样的黑马!”   马场上,跑赢了的阿史那远远朝云麝招手而笑,叫道:“云麝,云麝,我又赢了!”此时,一支流矢射向阿史那的胸口。   他脸上笑容一滞,霎时从马背滚落到雪地上。踉跄步履强撑一腔勃勃野心,刀入顽石起寒鸣,喘声连连,血流汩汩。   “齐统——齐统——”   ——何来相思意,教我眠不成?   “少将军,我们来迟了。这招诈降之计,将军用的甚妙!”箭士们跪地来报。   戈丹绝食而死。   其后阿史那贺鲁之乱由新帝平定。云琰与家人团聚。三十岁那年,云琰因功高震主、居功自傲而被新帝安上谋逆之罪,赐一道白绫,一壶毒酒,一柄匕首。云琰饮鸩死时,家中青凤扑翅乱飞,连叫数声“且散了去!”,投地而亡。 ☆、曲终人散   扬州城一处茶馆里,一个老头子正在说书:“却说这两年前,山上本有个净因观,观里有个妖狐变的女道士,号慈渡。某一天,长安城来了两个贵客,一个是书生,姓顾;另一个是剑客,姓凤……”   台下几个顽童起哄道:“莫不是两年前被道玄真人收了的那两个妖怪,金婆婆和慈渡?”   “莫要打岔,且听我道来。”他把醒木一拍,接着绘声绘色地对客人们讲道,“回说那慈渡,慈渡对顾生一见倾心,梦见顾生在墙上挂着的那副竹石图里对她招手呢……”   又有人笑闹道:“哦,这狐狸精定是思春了!”   “恰巧顾生在观中养伤,两人便日久生情。谁知,有一回符咒失效,慈渡误坠蛊井,身负重伤。师姐便指使一个芍药精去挖了剑客的一颗七窍玲珑心,来救慈渡师父。可怜剑客身死异乡!可是,那剑客还有个师妹,因阿史那贺鲁之乱提前从塞外回了扬州,打斗中误以一把狼刀斩了慈渡!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!”   一个茶客说道:“这个故事太老套,不好听,换一个,换一个!”   “好!”说书人又把醒木一拍,换了一副哀戚的腔调,“长安是个什么去处?富贵温柔,锦绣繁华。这长安有个云家,云家有个二儿子,和鬼市中的乐坊女伶结下了私情。当朝兵部大臣黄瑜有个妹妹,年方十六,花容月貌。因黄、云两家交好,婢女误传婚讯。云二丁父忧,不能再去鬼市,乃托家仆传信给女伶。这家仆赌钱误事,未能传达口信。女伶以为云二必娶他人,醉酒后误坠凤栖湖而亡。云二不知女伶已死,和朋友行酒戏藏钩时,众多手臂里竟有一只女子的苍白的手……”   顽童们无心听说书,又一阵嬉闹,散去了。 ☆、番外·兰因荒寺   多年前。   苍峦隐隐,泉涧泠泠,雨针落纷纷。一川烟草虚渺渺,风烟又满扬州城。子规背载雨气,啼鸣声浮沉游弋,低回不已。天穹有流云在抱,幽坳有山寺在怀。几柄油纸伞撑开圆盖。伞沿一抬,目光一转,为人开道的一名家仆停下脚步,恭声报说:“老爷,你看,天色已晚,雨势连绵不绝,夜间山路多艰险,不如留宿前头的兰因寺吧。”   恰巧一名白发老樵夫唱着山歌,担着两筐柴禾路过,听见了家仆的话,连忙放下担子,插嘴道:“各位,你们有所不知,那荒寺可千万留不得人!此处乡民曾往这兰因寺的神像金身前供过许多香果糕点,祈求平安和顺。谁知,每次供品都无故失踪。乡民村人大多愚昧无知,以为神佛有灵,现了真身,吃了供品。可是,我看哪,恐怕不是神佛,而是有鬼!有鬼!”   “哦,有鬼?多谢好心,可我一介书生,不信鬼神不信天,惟信‘平生不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叫门’而已。”崔洪大人从容抚须,笑答那老樵夫。他年近不惑,身材魁梧,方脸阔口,唇上两撇黑须,一身青灰色暗回纹绸缎袍子,脚着一双谢公屐,打扮得像是个翩翩读书人。身后是他的长子,年方十三的崔识秋,眉若刀裁,目若寒星,头束青玉冠,腰佩桃木剑,好一个玉面少年郎。老樵夫再三劝不过,也就叹息一声,挑起担子唱起山歌走了。一行七八人往兰因寺去。   崔洪推开正门,众人只见寺内破败凋敝,空余满目荒凄。草木深深,断壁颓垣横几处,萧萧风无情。里屋门内窸窸窣窣,切切嘈嘈,异响不息,仿若春虫惊鸣。崔洪方欲探手推门,屋门却戛然一声由内击开,惊得他们一颤——一双死白的小手缓缓从一线门缝里探了出来,紧接着现出一个小女鬼,蓬头白衣,呻、吟有声。   “冤哪,冤哪——”   脚下蓦地被高高的门槛一绊,小女鬼“哎哟”一声,吃痛地跌倒在地。   “……”崔识秋见状心中大悟,两三步跨去,弯腰半蹲在小女鬼旁边,笑嘻嘻地拿手指头轻轻戳她的头:“阿爹阿爹,你快来看,这是只假鬼!小鬼小鬼,你叫什么名儿?”   “我不是小鬼,我叫阿蘅!”小女鬼一手揉按着酸痛的膝盖,扭头噘嘴答道,蓬乱的长发下依稀可见一张清秀小脸。   “嘿,好名字。你多大了?——哎呀!”一把灰土撒来脸上,沙尘入眼,一阵刺痛,崔识秋两手不住地揉着眼,恼道,“好阴险的小鬼!别逃,看你往哪里藏!”   “砰”地一声,崔识秋一脚踢开了门,两眼朦胧瞧见大厅正中一尊丈高的金佛正低眉凝眸,十分肃穆庄严。旁边两列罗汉怒目、菩萨低眉,挂着蛛网,落着灰尘,彩绘斑驳脱落,锈蚀得不成样子,分外狰狞可怖。崔识秋抽出腰间木剑,凌空乱挥几下,假意吓唬道:“小鬼,小鬼,我找到你了!”崔阿爹连忙挥手止住儿子的胡闹,柔声唤道:“李姑娘,出来吧。犬子天性顽劣,无意冒犯姑娘。姑娘,若有什么难言之隐……”   “快出来!”崔识秋又是一脚,踢翻了佛像前的一碟供品,两个白面馒头散落到地上,沾满了泥污。那小女鬼再也按捺不住,从一尊罗汉像后探出半个身子,又一把灰土撒去崔识秋的身上:“坏人!坏人!你弄脏了我的馒头!”   崔识秋挥剑挡去灰土,得空一把捉住她的一条胳膊,连人一起拽了过来:“好啊你……”崔阿爹喝道:“识秋,不得无礼!”崔识秋只好松了手。胳膊被他抓得生疼,小女鬼眼里已有泪光闪动:“坏人!坏人!”崔阿爹便冲她微微一笑,辩解道:“姑娘,我们不是坏人。我是扬州新任的屯田员外郎,带着家仆赶路至此。我们没有恶意。——你几岁了?”   小女鬼将信将疑,嗫嚅道:“……下个月满九岁。”   崔识秋使剑回鞘,也问道:“小鬼小鬼,你为什么在这兰因寺扮鬼吓人?”   “我……我不是小鬼!我老家云州先是大旱,后来又闹蝗灾。我随爹娘弟弟逃荒到扬州,他们……他们在半道上饿死了……”已渐渐闻得呜咽抽泣之声。她两肩微耸,抽抽噎噎,把小脸抹得脏兮兮。崔阿爹长叹道:“可怜的孩子……陈叔,快把干粮拿给阿蘅姑娘。”陈叔应了一声好,从行囊里找出几块枣泥饼子,递给了阿蘅。阿蘅一手抹着泪,犹犹豫豫不敢接。   崔识秋像是识破了她心中所想,笑道:“好啦,先前拿剑吓唬你是我不对。你不是也撒了我两把灰土么?算是报了仇了。你就放心地吃吧,这枣泥饼子没下毒。我崔识秋是好人,大好人!”说罢,他还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。阿蘅轻轻咬了一小口枣泥饼子,舌尖尝着了久违的甜美,随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   崔阿爹心善,说道:“阿蘅姑娘,你在这荒山野寺偷吃供品到底不是长久之计。如不嫌弃,你愿不愿意随我们一起进城?”   “进城?”   “城里好吃的可多了,有桂花杏仁糕,有梅花酥,还有胡汤胡饼!”崔识秋朝她挤眉弄眼地说道。阿蘅马上心动了,冲崔阿爹点点头,接着又大口大口吃起枣泥饼子来。崔识秋怕她噎着,递去一只水囊,为她轻轻拍背。之后,大厅堆起柴禾点起火,风雨淅沥声里,众人皆沉沉睡去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崔识秋身后跟着一个丫鬟,一个嬷嬷。丫鬟手捧一碟红樱桃,嬷嬷提着一只鸟笼,笼子里有只画眉鸟。门帘一挑,崔识秋来闲馆探阿蘅了。闲馆种着几株芭蕉,几株海棠,堆着几片假山,算是个清静去处。   “小鬼小鬼!”   “不是小鬼,是崔蘅。”阿蘅盘腿坐在小几旁的蒲团上,手执一卷《夜雨蕉窗词话》,转身严肃地纠正道。她梳洗干净了,梳的是双丫髻,穿的是罗襦绸裙,一手握着两只穿着红绫小鞋的脚,越发冰肌玉骨、可人可爱。崔识秋笑嘻嘻说道:“我阿爹已收你为义女了,是该叫你崔蘅。阿爹今儿叫我送樱桃和画眉来给你解闷呢。”   “若是你送的,我不要;若是阿爹送的,我就要。”阿蘅招呼丫鬟道,“画珠姐姐,东西就放在那儿吧。”   “哎哟,哪里来的大小姐脾气!怎的我送你,你就不要呢?”崔识秋把一粒红艳的樱桃丢进嘴里,不满地嘟囔道。   “我亲阿爹本是云州天宝银楼的齐大掌柜,我当然是大小姐了。只可惜,阿爹去的早……”眼看又要滚下泪来。崔识秋连忙哄住她,半晌,又悄悄说道:“你哭起来的样子……也挺好看的,像是书里说的‘梨花带雨’……对了,你看什么书呢?你竟还认得字!”   “女儿家粗识得几个字罢了……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后来,崔家受冯党陷害而破败。一道圣旨以渎职之罪将崔家抄没,上下老小贬去边疆。崔识秋另娶,生子霍雩。齐蘅后因貌美而被突厥人掠去,嫁给狄风,生子齐统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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